圖書館裡仍一片安靜。
随着林之顔與勒芒地離開,艾雯慌亂地收拾着桌上的書與智能設備,想追出去。或者說,早在林之顔離開時,她就該跟出去,可勒芒在身旁,她全然不敢。
可沒想到,勒芒不在了,李斯珩還在。
他冷眼看着艾雯收拾的動作,在她邁步要走的時刻,道:“艾雯。”
艾雯心裡上火,可不敢顯露,隻得闆着臉停住。
“你和她很要好,但你沒有覺得你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嗎?”李斯珩話音很輕,他灰黑色的眼睛緩緩看她,那是從下往上的打量,最後凝她的眼,“你不覺得她存在就令人讨厭嗎?”
艾雯被他看得發冷,又驚覺李斯珩顯出了與往常沉默木讷不同的尖銳,她語氣有些顫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不覺得出身論是正确的。她人很好。”
說到後面,她的心實下來,又道:“你和澤菲學長做的事已經對她夠不公平了,難道連她有朋友都不允許嗎?”
李斯珩笑了下,金燦燦的光從玻璃投射進他灰黑的頭發上,也落在他漂亮的面容上。或許是光線太好,總顯得灰撲撲的他,在此刻卻叫人移不開視線。
他道:“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話落下一瞬,那耀眼的光華消散了。
李斯珩起身,道:“你想找她的話,我帶你去。”
艾雯怔住,“你怎麼知道她在哪兒?你又為什麼幫我,你明明……”
她意識到失言,連忙閉嘴。
“剛剛有人和我說,她上了勒芒的車。”李斯珩又道:“她應該在勒芒家,但他家,你一個人進不去的,就算你們是表兄妹。”
艾雯的手攥住書本,沒有說話。她聽出來暗藏的刻薄之意,卻無法反駁,因為這是事實,她的父母都依仗勒芒家,連母親的宮廷教習官職位也是勒芒母親引薦的,平時隻有家族宴會她和父母才會去一趟。
最終,她沉默地坐上了李斯珩的車。
不多時,車停在勒芒家的宅邸。
車剛停下,艾雯便望見後視鏡裡,幾輛車也緩緩停下。她的手按在膝蓋上,有些緊張,她有些疑心是姑姑的車。
很快,預感成真。
一名管家走到車旁,望向李斯珩,道:“埃塞拉夫人說很久不見,她很想念你。”
她說完,才望見艾雯似的,道:“艾雯小姐,你也在。”
李斯珩點頭微笑,下了車。
艾雯有些局促地揪着衣裙,最終跟下了車。一下車,先望見埃塞拉姑姑那頭遺傳給勒芒的,在陽光下發光的棕紅色頭發;猶如火焰一般,帶着些橘,還有她胸口那宮廷總教習女官才允許佩戴的綠寶石勳章,與姑姑的綠眼睛交相輝映。
她移開視線,看了看胸前的紅發,感覺它的顔色與埃塞拉姑姑相比時,格外暗沉難看。
有些事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有所分别。
埃塞拉姑姑見到李斯珩,先擁抱他,才含笑道:“勒芒先回來了?怎麼沒等你?”
她說完,又望向艾雯,笑道:“艾雯也來啦,幫我向哥哥嫂嫂問好。”
艾雯隻是笑,不敢回答。
李斯珩道:“我有點事要處理,所以讓勒芒不用等我。”
他又道:“勒芒在休息室還是房間裡?”
站在幾人旁的管家有些尴尬,頓了頓,道:“他和一名同學在花園裡。”
埃塞拉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道:“正好我有事和勒芒說,我和你們一起去。”
*
勒芒的車停在一座頗為豪華的别墅前,傭人們齊刷刷迎過來,或是拉車門,或是給勒芒脫外套。當林之顔從另一側車門下車時,便望見這近乎浮誇的建築與陣仗,心中很驚駭。
他把自己帶他家裡幹什麼?
難道他們現在的關系超越了她想的?
她隻是想撈點書費而已,不會上學上幾天就下海吧。
林之顔臉上不顯,但心中已決定,假如真到那步,半推半就後得蜷縮着安靜流淚。這樣既能拿到比預想中更多的錢,後續甩開他也方便。
“好了離我遠點!”勒芒受不了在她面前接受伺候似的,三兩步躲開,隻看她,“别發呆,跟我來。”
林之顔老實跟着他,穿過一棟棟豪華精緻的建築與陳設,内心十分震撼。
世界上有許多有錢人,但她對那些錢的想象總是抽象的,每每望見錢化作的具象的東西時,總像見到怪物似的。
當勒芒停下時,她的腦子還沒停,在忙碌地生産多個犯罪方案。
十六區貧窮的土壤,真的把她養得很壞。
她在心中歎氣。
勒芒帶她停下的地方是一片廣袤的花園,花朵開得灼眼,他帶着她一路走入深處的樹林裡,深處有個小木屋。他走進木屋,提着個工具箱出來。
“咔哒——”
箱子裡放着幾把精緻的斧頭。
勒芒掂量了下斧頭,給她分了一把,道:“陪我砍樹。”
林之顔:“……啊?”
勒芒,原來你中文名是吳剛。
唉,怎麼是這個體力活。
還不如下海。
林之顔心如死灰。
勒芒脫下外套,撸起袖子,就雙手握着斧頭挑了棵樹開始砍。他像是積蓄了極大的怨氣,綠眼睛發光,紅發随着動作飄揚。
噼裡啪啦的木屑飛濺。
勒芒一邊砍一邊喊:“該死,該死,該死!李斯珩,該死,敢耍我!活該被澤菲當喽啰用當狗踹,活該!去死!”
林之顔愣住,意識到什麼,道:“你在洩憤?”
“對!”勒芒看了幾下,氣喘籲籲,看着她,“愣着幹什麼,和我一起砍啊!還想不想賺錢了!”
林之顔頓了幾秒,“那要和你一樣喊出來嗎?”
勒芒的眼睛眨了眨,“呃”了聲,道:“我喊出來了嗎?”
“喊得很大聲,喊得我快聾了,所以你接着喊我就會聽不到。”林之顔笑笑,提着斧頭,道:“不過李斯珩人确實不怎麼樣。”
勒芒深深呼出一口氣,咬牙,用力劈砍樹幹。
他連砍許多下,才恨恨道:“他就會惡心人。”
惡心人這方面,你也不遑多讓啊。
不過你沒什麼傷害性。
林之顔微笑,卻配合他,跟他一起砍樹。但砍了幾下,她頃刻間感覺一股憤恨的力量從心髒湧到手臂,使得她越砍越興奮,仿佛砍得是學校的天龍人。
一時間,兩人仿佛野人,對着樹砍得不知天地為何物。
十幾分鐘後,兩人都氣喘籲籲癱坐一團。
勒芒臉上滿是汗水。他的紅發黏在臉上,白皙的臉上也一一片绯紅,木屑黏在他的臉上與發絲裡,使得他看起來像童話裡的紅發木匠錫人。
林之顔腦子都是木的,每個細胞都在顫抖,麻痹感從手延伸到肩膀再到太陽穴。
勒芒看她,先望見她鼻尖的細汗與臉頰上的紅。
“怎麼了,砍完樹要砍我了?”
她的疑惑響起。
勒芒視線向上看,望見她黝黑的眼珠。他的唇動了動,嗓音沙啞道:“你剛剛也砍得很開心,你也對李斯珩很生氣,對吧?”
“我沒有生氣。”林之顔想了想,道:“我已經麻木得對很多事都生氣不起來了。”
“撒謊。”勒芒像無法理解似的,“你分明就很愛生氣,動不動說一堆話頂嘴。”
林之顔擡起手,伸向他,“如果真的生氣,人反而不會說那麼多話。”
操人設罷了,還能真跟老爺們叫闆啊。
勒芒下意識偏開頭,反應過來後,他立刻道:“我不習慣别人碰我。”
“沒事。”林之顔收回手,眼睛看他的紅發,又望他的臉,“很多木屑。”
她說這話時,語氣很輕,含着點笑。
勒芒不隻是被看得難受,還是聽得難受,胸口像是有火,一路燒到腦袋。他跳起身來,像是仍未從勞累中找回呼吸節奏,話音帶着磕巴,“行、行了,我就喜歡有木屑,你你你該走了!”
他說完,有些顫抖的手在身上摸索,摸來摸去又一陣煩躁。他俯身拿起外套,又開始翻找,道:“你快走,礙着我眼。”
哥,錢,錢呢!
天龍人也會吃霸王餐嗎?!
林之顔急得要命,盯着勒芒。
但勒芒被這麼一盯,更着急,隻覺得那火都燒到了全身似的,坐立難安。最終,他将外套一扔,看了看周身,咬着唇将手腕上的表摘下,扔給坐在地上的林之顔。
他道:“這就是你的工資,趕緊走吧!”
勒芒繃着一口氣做完一切,随後,立刻意識到有些事不太對勁。他望見林之顔臉上的笑消失了,平靜地看着他,黑沉的眼睛要映出他的臉。
……不,他不是
……啊,撲克牌。
一瞬間,勒芒想起來這個突兀的詞。
他眉頭動了動,“我——”
所有話堵塞在喉嚨裡。
道歉無法說出口,低頭做不出來,人生早已習慣對他人失禮且冒犯,反正他也享受這種俯瞰。享受過,自然也要承受此刻喉嚨裡的石頭,勒芒呆站着。
林之顔撿起草地上的手表,站起來。
勒芒的眼睛顫動,道:“不要就扔掉。我現在身上隻有這個。”
他想解釋,但話一出口,又不對味。
完了。
勒芒腦中隻有這兩個字。
他全然不理解什麼完了,但他感覺全身有點冷,剛剛的熱汗都化作濕漉而黏膩的陰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