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遷說的确實是事實,章雲烽低着頭挨罵,一聲不敢吭。
祝遷把章雲烽方才每個破綻都拎出來數落了一頓,然後走過去,猛拍了一下章雲烽的背:“肩背挺直!弓着身子像什麼樣子!”
章雲烽本就站不穩,被祝遷一巴掌拍得往前一栽,還好關雁門眼疾手快,沖過去架住了他,才沒讓他臉着地。
章雲烽扶着關雁門的胳膊,咳得驚天動地,差點把肺嘔出來,祝遷歎了一口氣,對關雁門道:“我本想着,他要是留在北疆不走,我就收他當個徒弟,雖然我也沒多大本事,但也能多少教他點東西,幫他把基本功正一正。”
關雁門搖搖頭:“二十年前,江湖上如雷貫耳的‘泥魚槍’要是都不算有本事,那現在江湖上,一個有本事的人也沒了。”
祝遷大笑,擺擺手:“我畢竟年紀大了,又沒了一隻手,在江湖上已經排不上号了。”
笑過之後,祝遷看了看天上月亮,歎了一口氣:“但是我方才聽你們說,你要帶他回寨子,那我也沒法教他了。”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嗟歎道:“我當年出去闖江湖時,差不多也是你們這樣的年紀。”
“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在江湖上走了十年,靠着悟性和身手,什麼麻煩都能自己解決,覺得自己特别厲害,心高氣傲得很,你師父當年剛接手賀刀寨,也是個暴脾氣。我倆在竹林裡遇上了,狠狠打了一架,最後我赢了他半招,兩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他說寨子裡有他師父釀的三壇老酒,要請我去喝。”
祝遷說到這裡,臉上浮出一點笑容,好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拿着一杆長槍四處找人切磋的江湖俠客,穿過時間的長河,回來了片刻。
“然後呢?”關雁門見他沉默,輕聲問。
“然後啊,”祝遷垂下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南疆異姓王變故,朝廷派人剿匪,我的……”
他話音一頓:“我的女兒在那裡,我匆忙趕回時,整個莊子受到牽連,全都都沒了,所有積蓄一點不剩,好在我的女兒沒事,又逢災年,我帶着她四處奔命,和你的師父再沒見過面,喝酒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祝遷擠出一個笑容,拍了拍關雁門的肩膀:“這麼算來,你師父還欠我三壇老酒。”
關雁門和章雲烽聽了這麼一長段江湖往事,都有些恍神。
祝遷看了章雲烽一眼,接着道:“當年軍隊不肯收江湖人,在我和我女兒走投無路,快要餓死的時候,是他的父親不顧上面剛下來的‘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越界者斬’的命令,收留了我們父女二人。”
“後來我在戰場上受了傷,命差點保不住的時候,是他兄長力排衆議,讓人去尋了南疆的醫生,為我截去了壞死的右手,我才能夠活下來。”
“我雖然不太看好這小子,但是他畢竟是章家後生。你把他帶到寨子上後,幫我給你師父帶句話,就說他的父兄于我有恩,當年我那三壇子老酒不用他還了,讓他看在那三壇酒的面子上,多少教章家小子一點東西,不用多精細,讓他以後有自保之力就行。”
這一托付似乎很輕,隻值三壇老酒和一句話。
這一托付似乎又極重,值二十年光陰,和兩個江湖人半輩子的義氣。
關雁門和章雲烽都說不出話,最後,關雁門重重點了點頭,章雲烽将劍托在手上,跪倒下去,恭恭敬敬地給祝遷磕了三個頭,喊了一聲“師父”。
夜風吹過祝遷空蕩蕩的袖子,他的肩背終于微微地弓了下去,整個人在那一瞬間有了老态。
他那管袖子在夜色中翻飛,如同他斷了數年的胳膊又生了出來。
祝遷接了章雲烽這一聲“師父”,長歎了一口氣,看着章雲烽的目光軟化了一些:“好孩子,以後不要再跪了。”
“你的父兄都走了,現在章家四代人的責任在你身上,以後不管如何,你要挺直肩背,帶着它們走下去。”
祝遷的目光轉向了關雁門,露出一個慈祥的笑:“你以後也不能跪。”
“你将星入命,是注定要當将軍,要擔起家國的人,‘斷山’這一刀很好,但斷山不易,負斷山更難,你要把斷山背起來,不管何時,絕不能低頭。”
有士兵跑過來,見他們三人氣氛凝重,一時不敢說話。
“什麼事兒啊?”祝遷朝他招了招手,恢複了平時的大嗓門。
“晚飯好了,祝大爺,鐘将軍讓我們叫你們去吃。”
“行,”祝遷揚了揚下巴,朝關雁門和章雲烽道,“你們倆去吧,累了一天了。”
“你不去嗎,祝伯?”關雁門問。
“我就不去了,年紀大了,過了飯點沒胃口。”祝遷擺了擺手。
他轉身背手,在關雁門、章雲烽和那個年輕士兵的目送中,朝藥廬裡走去。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這個年過半百,不到花甲,卻已經滿頭白發的老人,又哼起了上午曬藥材時的那個蒼涼調子。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偬,落塵籠,簿書叢。”
月光照在他略顯佝偻的背影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
他晃晃悠悠,拿起牆邊靠着的長槍,回望了一眼天上明月,而後挑開門簾,走進了那屋暗室。
“——目送歸鴻。”
最後一句如同歎息,尾調悠悠,化在夜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