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榮婉倚檀木雕花闌幹,朱唇齧纖指,齧出月牙紅痕。聽更漏三轉,紅唇微啟,幽幽一歎墜入九重宮阙。
聖駕未臨毓秀宮,今夜斷不再至矣。纖腰微彎,她将熟睡的二皇子攬入懷中。
當今天子禦極十載,雖六宮粉黛如雲,卻鮮少臨幸嫔妃,故子嗣單薄,膝下不過兩子一女。
指腹撫過孩兒肖似天子的眉眼,榮婉心頭像是被糯米漿子糊住,沉窒難言。
皇上似乎很喜歡她,時常來她宮中。然大多時候,隻是與她待在一起,與她說說話,或品茗對弈。他并不熱衷于男女之事,竟似清修之人。
她倒是想再與他生個孩子,多生孩子多傍身。隻是自她生産後,她就再沒與皇上同過房了。
事實上,她總共也就與陛下同房過兩次。
去歲初入宮闱,承恩不過兩度。六宮皆道椒房獨寵,誰知錦帳寒徹,竟似守那活人寡。
若是她告訴别人她隻與陛下同房過兩次,恐怕都不會有人信她。
榮婉抱子憑欄,望窗外墨穹如蓋,心底悶苦,空落落似墜寒潭,濺起寒冰萬點。
翌日,禦書房外,蕭鋒按劍而立。玄鐵劍鞘映着漫天赤霞。他望向天邊紅霞。霞光紅豔,豔到像是一片朱砂融進了裡頭。又像是一團獵獵紅裙。
眼前又浮現出那女子雪膚花貌,雪紗紅裙,在香風浮花裡巧笑倩兮的模樣。
那日驚鴻一面,她就像是一抹永不磨滅的月光白,一抹永不磨滅的朱砂紅,輕盈又濃烈地烙印在他的骨髓裡,日夜萦繞不去。刻骨銘心,再難消磨。
那日返京後,他急遣人查訪她底細,方知她祖籍中原,十多年前徙居江南。娼門賤籍所出,三歲脫籍。
得知她出生便是娼妓賤籍。他非但不生輕賤,反覺心疼入骨。上天不公,何至于讓她投生至如此低賤之人戶中!
好在她三歲便已脫籍,并未走上風塵之路,如今早已是良民。
他……他要娶她。想娶她。想到骨節發疼,如中毒症,唯有她可解。
她可會願意嫁他?她似那雲端仙娥,可願俯就凡塵?
蕭鋒乃禦前一等帶刀侍衛,位列三品,位分與六部侍郎相埒。聖前最得倚重之人之一,乃是天子近侍紅人。
如此身份,求娶一介民女,且是脫賤籍的民女,本該易如反掌,十拿九穩。偏生情絲入骨,反生忐忑,唯恐她看不上他,唯恐她不情願。
終究是太過喜歡,愛重反成憂懼。
當他決定好,正欲遣媒求親,竟發現聖上亦在暗查雲煙。他所遣暗哨發現有人也在查雲煙,一查,才發現竟是陛下派出去的禦前密探!
蕭鋒驚駭。陛下那日分明未多看雲煙半眼,為何暗遣密探查訪?不在意的人,是不會分半分注意給對方的。
莫非……聖心亦動?陛下亦屬意雲煙?蕭鋒隻得暫按心事,靜觀其變。若是陛下對雲煙無意若,他便可安心求娶。如此靜候半月,未見端倪。
自初見雲煙起,已有一月多時日,這許久時日過去,陛下尚未将人納入後宮。若果真對雲煙有意,怎會拖延至今?陛下大抵對雲煙無意!
然而在天子面前,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為求穩妥,蕭鋒仍決意再候些時日,再确定一下情況,再去求娶。
星河潑天夜,雲煙倚窗數星子,又計算着自己還剩下的日子。
她能活到二十歲。而她一月份,剛過完十八歲生辰。餘日不足二載。
從前十八年,因體弱多病,諸般克制。今既時日無多,索性抛卻顧忌,想吃吃,想喝喝,想玩玩,飲啖自恣,嬉玩盡興,不必再因顧忌身體而克制自己。
若是因不再克制,而一命嗚呼,也無妨。餘生左右不過七百餘日,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原也無甚分别。
她合該恣意消受這餘下光陰。
享樂,自口腹始。從前顧忌重重,甜辣鮮香皆不敢恣意,而今再無需克制。
次日晨起,雲煙連食七塊芙蓉糕,驚得雲娘奪盤:“仔細傷了脾胃!”
“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該不舒暢了。”雲娘急按女兒。尋常人多吃甜膩亦無妨,偏生她女兒是紙糊的身子,多嘗兩口甜膩便要傷身。
“我想吃。”
“不能再吃了,心肝兒,你這是剜為娘的心啊!”
“現在我想吃,你不讓我吃,也是在剜我的心。”
雲娘愕然。女兒今日怎生這般執拗?
“阿娘,我想痛痛快快吃自己想吃的。”雲煙擡睫,漆瞳映着窗棂灑入的晨陽碎金。
“你痛痛快快了,身子便要遭罪了!還想不想活命了!”
“我痛痛快快吃了,我很暢快,就算身子遭罪,就算活不了,我也甯願要這樣的暢快。我甯要片刻歡愉,不圖苟延歲月。”
雲娘淚盈于睫:“都怪我,怪我沒能給你生個好身子,沒能讓你痛痛快快吃自己想吃的,怪我……都怪我……”
“非阿娘之過。”雲煙漆瞳灼灼,定定與雲娘對視,“阿娘,以後我想做的事,别攔我。”她的語氣,仿若帶有金石之音,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
雲娘心頭震顫。唇齒幾度開阖,終是噤聲。她既不忍拂逆女兒,又恐傷其羸弱之軀,這般天人交戰,直教她肝腸寸斷。
良久。雲娘頹然松手,終究含淚默許。她是萬萬舍不得讓女兒不高興的。隻能戰戰兢兢瞧着女兒将糖糕一塊接一塊送入口中。
雲煙吃了不少甜食,吃爽快了。但到底脆皮的胃還是沒受住,難受起來。趕緊吃了藥,雲煙躺下。雲娘在邊上哭,卻不敢責怪雲煙半句,唯餘心疼。
床上,雲煙隐忍疼痛,閉着眼睛。因忍痛,原就雪白的臉此時白得像是快要透明。
玉面如雪透,若冰雕将融,煙雲将散。此時的雲煙,似乎是随時都會消散的煙雲。
雲煙,雲煙。雲煙生在煙雨霏霏,雲霭沉沉的雨天,故起名雲煙。
當雲娘知道女兒生來帶疾,先天不足,如雲煙般可能随時都會消逝,她立時給雲煙改名,改為雲萱頤。
萱,象征健康無憂。頤,象征長壽。萱頤此命寓意健康長壽。
雲煙幼時,說她不喜萱頤二字,要改回原名。雲娘為難。後來她找大師算了命,大師言,若要長壽,雲煙此名甚佳。
雲煙,從某種層面而言,為仙氣的具象化。“乘雲氣,禦飛龍”乃是仙人長生之态。煉丹時“爐煙缥缈”乃是提煉仙丹之景。
道家言:“栖身雲煙仙境,得享天地同壽。”
雲煙此名暗合天地玄機,有與天地同壽的意境。
大師言,此名,斷不可改。若不改名,她女兒定會長壽。
雲煙真的會長壽嗎?此時雲娘看着氣若遊絲的女兒,心痛如絞。
雲煙雖疼痛,面上卻還是帶笑:“阿娘,我今日吃得痛快,快活得很,我很高興。我高興,難道你不為我高興?”
雲娘忙拭面。道:“高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