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六。雲煙一行往陽澄湖去。此行途次颠簸,雲娘目不轉瞬,緊盯着雲煙,唯恐稍一錯目,女兒便要生出些枝節來。
雲煙倚車窗,青絲垂肩,似煙雲籠花。雲娘總怕這縷輕煙轉瞬便要散在風裡,不由攥緊女兒的手。
因舟車勞頓,雲煙食欲不佳。幸得行至姑蘇時,雲煙不過略見清癯,倦容微露,未染疾恙。雲娘方将懸在喉頭的心,緩緩放下。
時值六月六,湖面氤氲暑氣。風中送來蒸蟹炸蟹的濃香。這蟹香,像是螃蟹的金膏玉脂,與姜醋酒露等相互滲透的複合濃醇。雲煙輕啟绛唇:“蟹肥紅脂塊塊香。”
春鸢:“小姐你說什麼?”
“我說蟹香很香。”她眉眼彎彎而笑,恰似羊脂玉沁胭脂暈,美玉生霞,不可方物。雲娘瞧着她笑靥,竟又看得癡了。
世人都說再美的物事,看久了就沒甚麼意思了。可她看了雲煙十八載春秋,日日相對,日日都看,卻從不曾有過一絲厭煩。
可見,凡能看厭的美,隻是沒有美到那種地步,終究未臻絕頂。似雲煙這般美到天地都容不下,仿若淩駕于一切之上,便是看再久也是看不厭。
不僅不厭,且教人愈看愈癡,愈看愈醉。
隻看她一眼,便能叫天底下的男人女人都失魂落魄。隻要她笑一笑,便是為她剜心掏肺,亦甘之如饴。
待得投店安頓,盥洗方畢,雲煙倒頭睡去。
雲煙被魚蟹香氣喚醒。醒來已是下午。聞蟹香濃濃,立時下床。
尋常蟹類當以秋日最肥,然陽澄湖蟹不必待秋風起。不必候“蟹腳癢”時節,便可直赴湖畔嘗鮮。
陽澄湖的湖澤水氣最宜養蟹。此時節蟹殼尚軟,青裡透黃,恰似少年未長成,故本地人稱“童子蟹”,亦喚作六月黃。六月黃雖未足月,其鮮已極。
雲煙要了籠清蒸蟹。
籠蓋一開,熱霧散盡,蒸蟹露出露出廬山真面目。金紅殼上,汪着金燦燦的油花,那是膏脂遇熱而融的痕迹。
半凝的脂膏顫巍巍懸在殼沿。箸尖輕挑,金黃油膏便順紋路淌下來。
雲煙蘸些姜醋,油膏蟹肉,鮮且溫潤,食之恍若浸入溫潤湖水。
蟹腳肉最是腴嫩,對半掰開,瑩白肉段裹着汁水,鮮甜柔潤。
整個蒸蟹,黃滿膏肥,鮮醇豐腴,柔軟香嫩,風味極佳。
老饕們常打趣:“食罷六月黃,銀錢用光光。”這話意思是,六月黃太過好吃,銀錢便要花光光。此言真真不虛,嘗過此等美味,便想一嘗再嘗,令人欲罷不能,安得不傾囊錢?
雲煙吮蟹膏,忖到底是湖澤裡養大的鮮物,處處都滲着湖澤清鮮氣。
鮮,極鮮。再鮮不過六月黃。
隻是這般鮮味最是嬌貴,離水半刻便失三分鮮氣,非得現捕現烹饪才香。恰應了那句俗諺:“蟹味鮮,鮮不過三更天。”
雲娘贊歎:“這陽澄湖的蟹,果真要親臨此地方知真味。”
“怪道說陽澄湖大閘蟹是蟹中魁首呢。”春鸢啃着螃蟹,用力點點頭。
雲煙咽下蟹肉。六月黃甚合她口味。她倒想再多吃幾年這六月黃。隻是可惜她已時日無多,吃不了多久了。
食完蟹,雲煙欲出去走走,不乘坐馬車。
雲娘:“不坐馬車?你多走兩步路就氣短,還是坐馬車罷。”
坐馬車哪有自己沿街而行的樂趣。雲煙意已決。
雲娘豈能不依她?女兒稍露不豫,她便心如刀絞:“那咱等日頭落了再去,那時候涼快些。”
暮色初臨,市集喧嚣。隔着幂蓠輕紗,雲煙環視街景。未行百步,雲煙忽覺氣滞。她這身子骨弱似水,稍動辄喘,真真是個易碎琉璃身。
雲娘與春鸢攙她至道旁歇坐。
“要不回去?”雲娘憂色滿面。
雲煙撫着有些難受的胸口:“歇歇就好。”
雲煙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在薄冰上行路,看得雲娘心驚肉跳。大抵行了兩刻光景,雲煙身子實在撐不住,才歸客棧。
一覺睡得香,醒來去留香樓嘗罷炸蟹,雲煙泛舟賞荷。
暮色裡千頃蓮葉接天碧,霞光寸寸洇進花紅柳綠裡。荷風送香,清波蕩漾,小舟分花拂葉而入,至藕花深處。
藕花深處,此地幽靜,花葉交疊如彩绡千重,天光篩落成斑駁碎金。荷香沁脾,雲煙閉目,似聞心跳與波聲相和。
她摘下面紗。荷香盈袖,她微張纖指,感受帶香的風拂過指間。
春鸢折了支白荷,捧至雲煙跟前。雲煙拈花,莞爾淺笑。
暮霞溶金,一葉扁舟犁開銀波。蕭鋒按劍侍立澹臨身側,鷹目環顧。荷風徐來,他餘光瞥向身畔澹臨。
澹臨扮作商賈模樣。
此番陛下微服巡訪姑蘇,為暗察官吏操守,防其欺上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