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熟悉的号碼在屏幕上跳動的瞬間,她恍惚看到五年前的自己蜷縮在深夜的琴房,機械地按下重撥鍵,直到手機滾燙得像要融化。
“答應你的,第一通電話,”周沁婷剛剛接通,就聽到莫雪那張揚的聲音,仿佛帶着笑意,“往後還會有很多很多通電話。”
“你倒是會挑時間,是怎麼知道我現在有空的。”
周沁婷用腳尖勾住轉椅,在地闆上劃出半圓。
電話那端傳來咖啡杯底輕叩桌面的脆響。
“重要嗎?”
周沁婷不答。
電話那頭突然靜默。
莫雪無意識轉着尾戒,硌得指根發疼。
“還記得小廣場附近那家吉他教學店嗎?每次歸家路過,你總要說那家店誤人子弟,明明兩三百的吉他能标價七八百,有次差點跟裡面的學員吵起來。”
莫雪的聲音像浸在晨霧裡。
“如果他們還記得這件事,也不知道會不會注意到,當時口出狂言的人,現在已經成了歌手界的明星。”
周沁婷笑出聲,腳尖無意識蹭着窗台積灰。
那是她們最窮卻最快樂的時光。
“我現在就在這附近,有個穿校服的女孩在彈《小星星》,笑容和你當年一模一樣。”
陽光爬上第三道窗棱,在周沁婷膝頭投下金色的光影。
“莫老師改行當星探了?連高中生彈吉他都要停下來看看。”
“隻是順便在這邊工作,”莫雪頓了頓,“而且看着她們,總感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背景傳來嬉鬧聲。
周沁婷無意識摩挲着桌上的草莓磁鐵,那是她們當年在遊戲廳鏖戰三小時的戰利品。
是,她們已不在年輕。
假如她們還能活到八十八歲,那也不過能長相厮守六十年,兩萬一千九百一十五天,更别提現在她們還沒在一起。
好短暫。
想說卻還沒說的,還很多。
“城西公園那隻獨眼橘貓,你還記得嗎?”
周沁婷想起最後一個共度的雪夜,她們蹲在公園長椅旁喂貓,莫雪把圍巾裹在發抖的貓咪身上,呵出的白氣與香煙混成氤氲的霧。
說到底,也該勸莫雪戒煙了。
“前幾天我去那邊閑逛,看到三隻小貓,眼睛都是琥珀色。但是唯獨沒有看見她。”
莫雪還在斷斷續續說着,不管周沁婷有沒有在聽。
而周沁婷,忘不掉。
她們曾約定要收養那隻貓,連名字都取好了,隻是取名的過程不太順利,兩人誰也不肯讓誰。最後是莫雪摟住她的肩,發力,兩人一齊倒在床上,而莫雪将臉貼到她的後背,舌尖一舔。
“我在柏林時遇到一個很有趣的人,她在雨夜小巷中抱着半箱博克,棕黃挂耳短發濕漉漉貼成團,雨滴順着她柳葉眉滑落,掠過筆挺的鼻梁,最終懸在那雙薄情的唇上。她哼的是王菲的《如風》,令我一下就感興趣起來,遣佳雨下去問她要不要上來避避雨,結果她上來第一句就是——‘哇塞,你是莫雪嗎?要一起喝酒嗎?’”
風掀起紗簾,記憶如潮水般漫過周沁婷赤着的雙腳。
她當然記得這首歌。
在某年某月某日,廣州,她的演唱會,莫雪是特邀嘉賓,她們合唱開場曲,莫雪唱——
“有一個人,曾讓我知道,寄生於世上原是那麼好,他的一雙臂彎,令我沒苦惱,他使我自豪。”
她唱。
“我跟那人,曾互勉傾訴,也跟他笑望,長夜變清早,可惜他必須要走,剩我共身影,長夜裡擁抱。”
是,現在想來,是不大吉利。
“喝到後面,她問我要了簽名,末了卻又懷疑,自己在國内買到我的二手簽名是假貨,字迹一點不像。我看到圖片才想起,那明明是我們互相簽的那份CD——我總會把'婷'字最後一筆拉長,故意穿過你寫的'雪'字。”
周沁婷推了推咖啡杯,在桌面劃出半圓水漬。
當年她們一起留下的簽名,莫雪總愛把”婷”字最後一筆拉長,鈎上她寫的”雪”字。
有次她賭氣用紅筆在中間畫了道分割線,現在想來,倒像是預言。
周沁婷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恍惚看見十九歲的自己看着莫雪的背影發呆。
“對了,吃早飯了嗎?”
周沁婷突然從回憶中驚醒,看了看應該已經涼了的燕麥粥,偏頭将手機夾住,走到微波爐前。
“沒,都怪你,忘記吃了,可能已經涼了。”
這很周沁婷。
莫雪忍不住揚揚眉角。
“好,都怪我。”
電話兩頭又安靜下來。
“要走了,”莫雪說,“佳雨催我出去準備拍代言照。”
微波爐的電子屏亮着刺眼的00:00,周沁婷的手指懸在按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她記得以前她們總愛把加熱時間設成3分30秒——因為莫雪說,這個時間剛好夠她靠在廚房門邊,看周沁婷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打微波爐門,抱怨“怎麼還沒好”,看到忍不住抱上去親吻她的眉角。
“下次......”
她開口又止住,指腹摩挲着微波爐按鈕。
“再見。”
莫雪挂斷得恰到好處。
而現在,燕麥粥早就涼透了。
電話挂斷後的寂靜在房間裡蔓延,隻剩下微波爐細微的電流聲。
周沁婷盯着自己的倒影,玻璃窗上映出的臉和十七歲時重疊——那時候的她還會因為莫雪把她的咖啡調得太苦而發脾氣,會因為她擅自改了自己的和弦而摔門而出。
那麼倔幹嘛呢。
周沁婷的手指終于落在微波爐的按鍵上,輕輕按下了3:30。
給自己找罪受嗎?
機器嗡鳴着運轉起來,暖黃的光透過玻璃門,照在燕麥粥上,像是給冰冷的早晨覆上一層薄薄的溫度。
她靠在廚房的牆邊,忽然想起,莫雪以前照顧她早起的起床氣時總愛說——
“等粥熱好了,我們就和好。”
而現在,粥快熱好了。
她低頭,輕輕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