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苦澀泛起,嘴角卻還是帶笑:“别光嘴說,回去之後,将你師父的好酒再送些到幽篁裡。”
尹玉衡擡眸一笑,露出淺淺的兩個酒窩。
沈周心跳突然停了一下,似乎連傷口的疼痛都忘記了。但他很快移開目光,看向了别處。
過了一會兒,黎安在那邊招呼尹玉衡過去。尹玉衡應了一聲,将沈周的傷口小心地包紮好,然後才起身過去。
或許是她起身太急,那支銀钗終于從散亂的發髻中脫落,無聲地墜落在地面的枯葉裡。
沈周垂眸看着那支銀钗,待到無人留意他的時候,悄悄地撿了起來,收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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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和廬山後,沈周傷勢沉重,在幽篁裡閉門靜養。一連十餘日,沈周拒絕了所有前來探望的人。
左叙枝隐隐察覺他有心事,猜想着是清溪谷被滅,對他沖擊太過,便日日留心,想與他深談一番,開導勸誡。
這一日,午後有雨,山中人多閉門不出,左叙枝得了空閑,便前來探望他。
新雨過後,地面微濕,山竹洗翠,鳥聲也幽靜了三分。左叙枝還未走到幽篁裡,便聽見了琴聲。
琴聲極低,音色沉凝、斷續不暢,像是深潭中沉睡已久的暗流,在石底緩緩震蕩;又如幽光照影,仿佛一觸即碎。
左叙枝慢下了腳步,屏息而聽。
這是沈周的琴。
他自小學琴,但極少在人前彈奏。琴藝不見得登峰造極,勝在心意通透,藏鋒不露。但沈周向來端正通達,此刻這般音色,明顯是心有所執,難以抒懷。
可是,沈周向來克己持身,他何時有了這麼難解的心事。
他正聽着,琴聲忽轉。
最初隻是一聲驚音,似春雪初融,撞碎山石。緊接着數音相續,節奏從凝滞到輕快,如晨光穿林,水落飛崖,似有一線微光,自縫隙中生出。
左叙枝心頭微動,悄然朝窗邊靠近幾步,果不其然,遠遠便看見竹影掀動間,有人正提着食盒走來。
是尹玉衡。
她穿的是和廬山的弟子服,山中最常見的衣服,簡單挽了個道髻,烏發雪膚,站在暮色之下,眉目清朗如畫,衣袂随風輕揚,一時竟分不清她與鮮竹誰更鮮活。
沈周的琴音明顯地變了。音調清越,節奏和緩,旋律中竟帶出一絲久違的歡愉。
左叙枝停下了腳步,背手而立,決定暫時不進去。今日他也為老不尊,聽一回壁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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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衡拎着食盒,徑直走進幽篁裡的客廳,揚聲道,“小師叔,來喝湯。”
沈周從屋裡走了出來,“今日怎麼會來我這裡?”
“瞧您說的,好像我不想來似的。”尹玉衡從食盒裡取出瓦罐,“您這些日子不是閉門謝客嘛。我師父把我倆也關了起來,說我們傷沒好之前,不讓出門。這不,我傷一好,便親自去抓了幾隻飛龍,跟鮮嫩的竹筍炖了好半天,特地給你送來的。”
她盛了一碗,小心地捧到沈周面前,“您嘗一嘗。我還特地挖了黃精,放進去一起炖,很好喝,一點也不油膩。”
湯色清澄明亮,由冒着熱氣,應該是一炖好,便小心地護送來這裡。
沈周淺嘗了一口,鮮美清爽,帶着黃精的藥香,遠勝甘霖。
尹玉衡托腮看着他,笑眯眯地道,“好喝吧。”
沈周嗯了一聲。
兩人對坐着,沈周安靜地喝湯,氣氛安甯平和,連牆外的左叙枝都有些驚奇兩人竟然能如此自在相處。
待沈周喝完。
尹玉衡才道,“小師叔,你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怎麼了?有什麼事?”
“一來呢,當然是希望你能早點康複;二來呢,那天見你施展的劍法,頗有獨到之處,想跟你切磋切磋;三來呢……”尹玉衡有點不好意思。
沈周擡頭看她,“三來如何?”
“三來呢,我在有半月就及笄了。本來也沒什麼,往年都是一碗面就打發了的事情。今年師父非要給我操辦,我就想着既然要辦,那自然要請玩得來的兄弟姐妹們一起來,借這個由頭好好聚一聚。”
沈周不由一笑,“我竟然不知,你将我是分在‘玩得來’的人裡面,玩什麼,抄書嗎?”
“小師叔。”尹玉衡難得嬌嗔,“你我可不是玩得來,你我是生死之交,就說那天山上你幫我擋了那麼多刀。無論怎樣的朋友,我都把你排在最前頭。”
沈周笑意險些收不住,“胡說八道什麼呢?”
“沒胡說!”尹玉衡拍胸脯,“不光是這些兄弟姐妹,在和廬山的長輩裡,除了我師父,你肯定也是排在前面的。”
沈周的笑容頓時沒了,“長輩?”
“是啊,小師叔。”尹玉衡笑容晏晏,“雖然沒寫貼子,但我親自上門來請,你要是屆時能夠走動了,一定要來啊。”
沈周隻嗯了一聲。
尹玉衡收拾了食盒,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