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呼救聲,風有情再熟悉不過。
他不寒而栗,眼珠赤紅,幻出雷霆長槍,凝聚法力,狂奔于忘川河水上。
尋聲搜去,忘川河深處,有一簇水花在撲騰,水花前懸浮站立了一人,水花裡也有一人。
水花前那人彩雲團繞,金光四溢,華服金冠,氣度不凡。
水花中的人,看不見模樣,隻有半個腦袋在慢慢沉下去,還有不停向上攀索的雙手,以及偶爾随水泡咕湧冒出的震喊。
風有情持槍靠近後,面色頓然,詫異地收起了長槍,洩了周身剛烈的法力,在河水上,淩空跪拜在站立那人跟前,見禮道:“雷部風有情,見過天帝。”
此人正是天界的玉帝。
他側頭瞧了下來,面容慈藹,道:“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風有情擔憂地看了一眼水裡掙紮的雨無傷,沒有起身,蹙眉問道:“天帝怎會來六天宮?這小鬼怎麼在水中,是她沖撞了天帝嗎?”
天帝眼眸深沉,未答,反道:“雷君不起來嗎?”
風有情面色慘白,咬牙定神,橫心求情道:“這小鬼不通情理,若是她沖撞了天帝,我想替她…”
天帝淡淡地道:“雷君不想起來就不起來吧。”
風有情住了嘴,天帝來這裡的意圖,他大概是猜到了。眸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河水裡的雨無傷,緊抿雙唇,默默地等候天帝的指示。
天帝默了一口氣,悠悠地道:“雷君啊,本君隻是不忍你像上任雷部将帥一般,白白浪費一身能力,為情所困毀了自己。今日本是去妖界的,可你實在讓本君不放心,讓本君不得不特意抽空來這方幫你解決此事。”
風有情怔愣,惴惴不安道:“請天帝放心,我…不會重蹈我父君…”
天帝打斷他的話,道:“你父君千萬人魂的戾氣,為一小仙說散就散,本君真不願再失一員愛将。他…本君當年也是力排衆仙,将他好不容易從人界點上來的,而你,本君同樣花費了諸多心思栽培,你們怎麼都不明白本君的良苦用心呢。”
風有情抖抖簌簌,自知和雨無傷此次避無可避了,求饒道:“天帝…求您饒她一命吧。她隻是六天宮裡的一隻小鬼,是我當日一時糊塗,拉了她來。求天帝放她出來吧…風有情知錯了。”
天帝眼眸淩厲,道:“知錯了?你确定真的知錯了?若真是知錯了,就該用本君賜你的雷霆長槍了結了這隻小鬼。”
雨無傷的嘶喊,一陣弱過一陣,風有情肩頭聳動,伸出手,又撤了回來,隐忍了想去拉雨無傷的沖動,求情道:“天帝,求求您,放了她吧。”
天帝斥責道:“黑水本君可以給人界,本君也可以替你擋了衆仙的怨怼,尋一個最輕松的劫難,可是…你做了什麼?風有情…天界讨伐魔界在即,你不可再被耽誤了。雷部需要一個領戰的将帥,一個沒有過多欲念,一心為天界的将士。她本君是不能留。”
雨無傷喊叫的聲音沒了,揮舞的那雙手也在慢慢沉下去,隻有幾個水泡帶上來的氣息,傳出她奄奄一息的生機。
風有情那雙手,終是伸了出去,當天帝的面,他抓上了雨無傷的手,輸送法力,護了雨無傷最後一絲氣息,低聲哽咽道:“雷寶…”
天帝指尖輕掀,風有情猛地被重擊在地,他那隻握了雨無傷的手,突然袖襟緊貼,慢慢擰緊,進而連帶他的手臂像麻花一樣扭曲。
風有情沒有松手,他既沒有反抗那股力量,也沒有其他動作,隻是依舊保持姿勢,讓手能握住水裡的那隻手,傳送下去法力,護住忘川河水中的雨無傷。
須臾,擰扭他手臂的力道松了,他爬了起來,磕頭在水面上,感恩道:“多謝天帝,多謝天帝憐憫小鬼,多謝天帝…
天帝面容微愁道:“若不是戰事在即,怎容的你如此随心而為。”
風有情啞聲道:“風有情知錯,明知生了心瘴,卻未及時制止,還變本加厲,肆意胡為,置天界于不顧…天帝有好生之德,寬恕了無辜小鬼,但風有情自知不可相同而語,所行所為罪不可恕,懇請天帝讓我入孽鏡台除心瘴。”
天帝食指擡起,風有情下颌受驅使,将頭仰了起來。
天帝确認道:“孽鏡台?”
風有情眼神黯然,做錯事的模樣,道:“曆劫之前,應當聽天帝之言,先入孽鏡台除心瘴的,我若是當時除欲斷念,便不會給任何妖邪之事可乘之機,也不會犯下如今錯事…隻是那時心高氣傲,自以為是,沒想到今時今日會生出如此瘴業。”
頓了頓,他眼角流下一滴淚水,順他的手臂,滾落在了雨無傷懷裡,溶了進去。
他沉聲道:“風有情願意入孽鏡台了,懇請天帝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抽鎖情絲,自此隻為天界而生,隻為衆生而活。”
他太懂天帝了。
若是此事沒有徹底解決,雨無傷會像在雍涼城時一樣,玉帝會如不可察的命數一般,在他護顧不及時,取了雨無傷的性命。
他想賭一賭,拿他自己,向天帝換雨無傷往後平安。
沒過一會兒,玉帝容顔舒展,道:“好。”
風有情松展下來。
他賭對了。
天帝隻是想要他。
他的雷寶可以活下來了。
風有情随天帝離開前,把雨田心玉放進了雨無傷的手裡,又手掐「賜福」,為雨無傷結出一圈護身。
雨無傷徹底沉進了忘川河水中…
她掌心忽耀一瞬金痕,剛離開的風有情手中也出現了一條。
不同的是,風有情那條越來越亮,越來越熱,融進了掌中肌骨。
數月後,雨無傷手中的雨田心玉慢慢地起了作用,在那圈護身金光消失前,代替了金光,繼續保護了她。
隻是雨田心玉護心不護身,她在水裡反反複複醒來,反反複複因為河水刺骨而疼痛難忍,呐喊了出來,擾得奈何橋旁的熬湯老婆子皺眉,驚得橋上小鬼端灑手中的孟婆湯。
不知道她在忘川河裡泡了多久,一年、兩年…十年、幾十年…或許有近百年,仿佛是仙君和小鬼痛苦的聲音漸漸被小鬼們适應了,又好似孽鏡台内那撕天震地的仙君求饒聲沒有了…又或許是這件事都變得模糊了。
雨無傷又從忘川河水裡,衣物盡無地走了出來。
她剛出水,那熬湯的老婆子,就站在橋上向她扔來了一件衣服,套在了她身上。
老婆子道:“雨無傷,慢慢地走上來。”
雨無傷眨眼複述道:“雨無傷?”
婆子立即解釋道:“你的名字,雨無傷。”
雨無傷道:“名字…”
衣服從她頭頂套入的時候,已經帶幹了她臉上的忘川河水,可她在呢喃“名字”時,眼角又有一陣冰冰涼涼,刺骨疼痛的感覺,她正擡手,準備擦一擦,橋上的老婆子,大喊阻止道:“不要拿手碰!快些走到鍋這邊來,那是傷情淚,是熬湯的好引子,熬出絕世好湯,你就能替我守這口鍋了。”
雨無傷聽話地放下了手,任由眼角的刺痛蔓延,晃眼間,看見了手上鈎挂的一枚月牙墜子。
她舉了起來,朝橋上問道:“這是什麼?”
老婆子嗟歎答道:“不重要的東西。”
咚!
雨無傷扔掉了挂在手上的東西,未有不舍,未有留戀,大步朝岸上走去。
墜子在水花中沉入忘川河,沒一會兒,那深不見底的水面上,再尋不見一點除水以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