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宮的司命府,說是司命府,其實隻是一間大屋子。
屋子四面,一面開門,一面放床榻,兩面放書架。書架上沒有書,甚至連紙都沒有一張,本應該在上面的東西,全堆積在屋子正中間那張大方桌上。
哦…不對。
第五茗慣常待的軟榻上,還扔了兩排書簿。
髒亂不堪,邋裡邋遢…
好在除了酒氣,沒有别的異味。
隗晎鼻尖充斥萦繞陽酒的灼燒,在司命府内,他走一步,彎腰撿起腳邊的幾本簿子,等到了方桌旁時,懷裡搖搖欲墜地抱了一摞簿子。
他在桌上騰出一個空地兒,把東西放下。
從入門開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特意弄出很大的動靜。
然而…
屋子内的主人,并沒有給他回應。
四四方方的房間,異常安靜,等了一小會兒,隗晎終是做出了下一步舉動,他透過壘起的書山縫,偷瞧了眼軟榻上“酩酊大醉”的第五茗。
他無奈,側身繞出方桌,行上一個拜仙禮,道:“隗晎見過真君。”
第五茗一腳搭在軟榻上的簿子上,一腿在軟榻沿邊一晃一晃,側躺撐頭,嘴角緩緩翹起,半睜目,看了眼屋中人,感歎道:“你這麼快就醒了,身體可真好,當得在“狀元”前加一個大字。”
隗晎謙遜道:“真君過贊了。”
第五茗自言自語道:“不夠聰明啊…跑去自證喝那麼多酒,就為了到本君這裡一趟,着實浪費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從枕邊拿起茶壺,沒有要喝的意思,嘻嘻笑出聲,調侃道:“小小鬼,大狀元,不會醉,卻會睡,醒來沒事幹,跑來司命府做苦差,有意思。”
隗晎見鬼命桌上裝醉的事被拆穿,也不掩飾,抿唇道:“鬼差大人遣我來侍奉真君。”
第五茗嗫嚅道:“你們這些小鬼們怎麼就不懂呢,有什麼心願去找地藏王菩薩,比向我祈願,真的要容易許多…”
隗晎不語,不動。
須臾,她長吐一口氣,道:“既然入第六天宮已有百年,今日又找到司命府來,自當知道本君與那送酒小鬼的事,你人小,心該是不小的,切莫做糊塗事。可明白本君在說什麼?”
隗晎點頭,語氣軟軟道:“我先為真君收拾府内?”
第五茗擺擺手,喝了一口酒,懶散道:“随意,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屋子裡,塵煙未起。隗晎埋頭拾撿起地上剩餘的簿子,一如進來之時,先合上,再收進懷裡,連帶桌上的那些,不一會兒,就被他整整齊齊,按照書封上的時間碼在了書架上。
有條不紊地,隗晎又将桌上的筆墨紙硯,利落歸置,把四四方方的屋子,和四四方方的桌子,齊齊掃了一遍,擦了一遍。
司命府煥然一新。
唯獨,正對門那處軟塌,有人,有簿子,有茶壺,有杯盞,有雜物…一如先前的司命府。
須臾,隗晎輕手輕腳走到軟榻前,捧來一杯溫過的雪水,道:“真君解解酒,到椅上稍坐片刻,軟榻上東西太多,不方便你休息。”
第五茗眸子深邃,有一瞬發愣。
命格簿子上的禁制沒有觸發,說明沒有人擅自窺探命數。
第五茗搞不明白了,但凡六天宮來找她的小鬼,無一不是為了命數,為何隗晎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她屋内。
她想着想着,把手中的茶壺遞給了隗晎,接過隗晎遞上來的琉璃盞…
有溫度。
第五茗驚呼道:“熱的?!”
隗晎道:“回真君的話,這是去第一殿烘烤過的熱雪水。不過地獄火太熱,我在那方待不了太久,水隻能到這個溫度,雖然不算熱,好在也不會太涼。真君入口當不會覺得涼,也正好解酒。”
一口飲盡,溫熱的雪水确實比刺骨的口感要好上很多。
暖意流入,第五茗得出一個結論:這小鬼挺會伺候人的。
可惜了,再能幹的小鬼,第五茗也不需要。
她的府門髒了、亂了,揮揮袖子,施法一霎,就能整理好。
她若是喝酒醉了,順手掐一個小訣,不僅能立刻躺回榻上,還能順手把衣衫清理幹淨…
至于溫熱的水,不是她得不到,是她懶。
地下沒有明火,隻有冷焰和熾熱的地獄火,第五茗嫌麻煩,便将就着和小鬼們一起吃冷食喝冷飲。
沒想到,會讓這隗晎留意到。
第五茗暗自贊道:小瞧了,竟是有幾分聰明。
心中雖動容,面上卻絲毫未露,第五茗低頭飲水,小步挪到了桌邊的椅子上。
隗晎手腳利索,徑自整理起軟榻,一炷香的時間,軟榻上的東西無影無蹤,整個司命府總算是全都收拾幹淨了。
别說,隗晎心細如發,褥子都被他撣得蓬松柔軟。
第五茗看地癡了,直到隗晎站在她面前,她才回過神,頓道:“怎麼了?”
隗晎準備再去整理整理書架,瞧見第五茗在看他,路過身旁時,方停了下來。
他沒想到,竟是第五茗在走神。
一點都不像一個上仙呢。
隗晎笑了笑,躬身歉禮道:“真君,軟榻鋪好了。書架上還有幾行簿子沒排序,我準備去…”
第五茗出聲打斷他的話,道:“等一下!”
她剛剛在隗晎那一抹笑意中,看見了什麼?!!
他一個小孩鬼,竟然把她當小孩了!!!
豈有此理…
第五茗鼓鼓囊囊,站了起來,高出隗晎半截,讓對方被迫仰頭看向她。
上下打量了幾眼,第五茗輕揚下颌,揶揄道:“你身量這般小,做人時又是乞兒,離世年歲看起來不大,當是在地上沒學到這些才對,怎麼能什麼都會?不應該啊…”
這些話,聽在隗晎耳力,具是變了一個滋味。
他以為她在誇他。
隗晎一怔,臉色微紅,道:“如真君所言,撣褥子、溫雪水的法子,都是跟路過的人魂讨教的。
第五茗朝軟榻走去,聞言,腳下一頓,不吝誇贊道:“你很聰明。”
隗晎此時也走到了架子旁,開始整理簿子。
忽而,第五茗坐在軟榻上,腦中一閃,問道:“可會識字?”
隗晎手上陳列簿子的動作一頓,道:“識得。活着時,偷偷爬過學堂的矮牆。”
小小的腦袋緩緩垂下,無奈道:“百年時間,也是有些無聊,這期間又讀過六天宮内的許多雜書,偶爾,路過的“秀才”和“官大人”們會傾囊相授。其他的,看得多了,見得多了,自然也學會了不少。”
軟榻邊的小桌上,放了一個針腳還算過得去的暖囊,裡面裹着一隻罐子,和桌邊那隻倒滿水的琉璃盞一樣,正冒熱氣。
第五茗不禁歎道:“真聰明。可惜了…”
她側躺入軟榻中,身下酥酥軟軟,嘴上冰冰冷冷道:“說吧,來這裡究竟是所求為何?”
隗晎停下動作,不覺困窘,轉身回道:“想到真君身邊随侍。”
第五茗搖頭,淡淡地道:“沒說真話。”
隗晎擡起頭,向軟塌直視而去,道:“是真話。”
第五茗道:“那就是還藏了話。”
隗晎有一絲猶豫,不加遮掩,表露心迹道:“我們十七人,真君是見過的。”
見第五茗點頭,他繼續道:“因都是小孩身量,在六天宮難免受些磋磨。我們幾個心性稍長的男孩子還好,能忍能抗,但其他人,長此以往會出事。”
他眼眶發紅,隐忍道:“抄錄書經還好,佛文經字,總歸是地下墨汁謄抄出來的,除了寫的時候身體不舒服,倒是沒有大的問題。可不知為何,總有陰差捉我們幾人去地獄戲弄,那地獄火…難耐至極,我擔心他們身體受不了…想求真君收留。”
第五茗一臉淡漠,恍若方才聽的都是些很正常地事情,擺手道:“不收。”
隗晎力争道:“真君今日誇我好幾次“聰明”,他們也很聰明,不會給真君添麻煩。”
第五茗坐起身來,道:“不是不收他們…”
聞言,隗晎眼前一亮,第五茗接下來的一句話,又是讓他眼前一黑,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