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裹挾着幾縷涼意,輕柔卻又不容拒絕地擠過窗棂,将宣紙上未幹的墨迹洇出絲絲細紋。白珊珊握着狼毫的指尖微微發顫,案頭攤開的《祭天儀軌》草案上,“玄龜銜符”四字的墨色還泛着濕潤的光澤,便被楚天佑突然覆上來的手穩穩按住。
“又在偷工減料。”楚天佑溫熱的呼吸掃過她泛紅的耳垂,龍涎香混着松煙墨的氣息将她層層籠罩。青玉扳指輕輕叩擊案幾的聲響,驚得她睫毛輕顫,“昨兒還信誓旦旦要親手謄寫儀軌,如今倒對着'玄龜'二字發起呆來。”話音未落,修長的指尖已輕巧地挑起她垂落的發絲,在燭火搖曳間繞出一圈暖金色的光暈。
白珊珊佯裝嗔怒地抽回手:“都怪天佑哥,非要把書房烘得這般燥熱,筆墨都要化在宣紙上了。”可當金絲暗紋的龍袍不經意擦過她繡着并蒂蓮的裙裾,她又不由自主地往那熟悉的溫度裡靠了靠。楚天佑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發頂,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她鬓邊的珍珠步搖,那節奏像極了兒時母親輕拍入睡的歌謠。
暖爐裡的炭塊突然爆開細小的火星,白珊珊望着跳躍的火苗,白日朱雀大街上的喧嚣驟然湧入腦海。說書人驚堂木的脆響、書生們激昂的控訴、還有那個鬼鬼祟祟的灰袍人腰間晃動的玉佩,都如淬毒的銀針,一下下紮在她本就緊繃的神經上。
“在想什麼?”楚天佑敏銳地察覺到懷中的僵硬,扳過她肩膀時,指腹擦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燭火明明滅滅,将他眼底的關切映得忽明忽暗,“自午後回來便這般魂不守舍,莫不是和五味又闖了什麼禍?”
白珊珊望着他眉間那抹化不開的擔憂,喉間突然泛起酸澀。她想起三日前深夜,自己悄悄來到禦書房,看到他枕着奏章小憩的模樣,發間不知何時沾了片墨漬,連宮人送來的醒神茶涼透了都未曾察覺。那些藏在心底的憂慮再也壓抑不住,她輕聲将白日見聞和盤托出。
随着她的叙述,楚天佑的臉色愈發凝重。當“掏空國庫”“沉迷逸樂”等荒謬指控從她口中說出時,他猛地起身,案上的茶盞應聲翻倒。青瓷碎裂的脆響驚飛了梁間栖息的雀鳥,也震碎了書房裡原本溫馨的氛圍。白珊珊看着他攥緊的拳頭微微發顫,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那身象征至高權力的龍袍此刻卻顯得如此單薄。
楚天佑望着滿地狼藉,忽覺寒意從玉階漫上龍袍。金銮殿上群臣高呼萬歲的聲浪猶在耳畔,此刻卻化作市井間的聲聲诘問。“”這九重宮阙還未曾批過的政令,傳到百姓耳中竟成了這般模樣!”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龍紋玉帶硌得肋骨生疼,“朕高居九重,俯瞰萬裡山河,卻連最底層的聲音都聽不見!”
“推行新政時,與老臣據理力争;微服私訪時,看盡民生疾苦。”楚天佑突然轉身,龍袍掃過案幾發出獵獵聲響,“可朝堂風雲與市井流言之間,竟隔着這道難以跨越的鴻溝!”目光掃過牆上“民為邦本”的禦筆匾額,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滿是疲憊與無奈,“原來這高處不勝寒的滋味,便是連自己的子民都信不過朕了。”
白珊珊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疼如潮水般漫上心頭。她想起這些年,他為了減輕百姓賦稅,在朝堂上與保守派激烈争辯到聲嘶力竭;想載起前年江州洪災,他連夜冒雨查看災情,靴子陷在泥裡都渾然不覺。這個心懷天下的君主,總是将所有責任扛在肩頭,卻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軀。
白珊珊朱唇微啟,卻被他擡手輕攔。楚天佑立在窗前,看銀杏葉如金蝶翩跹墜落,聲線忽轉溫柔:“所幸......”他回首望向她,蒼白面龐上的堅毅,恰似刺破晨霧的微光。刹那間,十六載光陰如一卷長軸在眼前鋪展——趙羽橫刀立馬,以血肉之軀築成銅牆鐵壁;丁五味頂着“丁公公”的戲服,在知府後院翻找賬本時狡黠的笑;還有白珊珊于杭州長街,單薄身影擋在流民身前,怒目對峙惡霸的模樣。
“小羽十六年鞍前馬後,刀山火海亦不曾皺一皺眉。”他握緊她的手,指腹摩挲過那些共同走過的刀光劍影,“五味扮作内侍,周旋于虎狼之穴,多少回死裡逃生,卻從未有過怨言。而你......”他垂眸凝望,眸中盛着江南煙雨般的溫柔,“自相逢那日起,便将生死抛諸腦後,既憂我安危,更念蒼生疾苦。”
燭火搖曳,将二人身影映在雕花木窗上。楚天佑上前半步,将她輕輕納入懷中,呢喃聲似帶着千鈞重量:“若無你們這些以命相交的摯友,這暗流洶湧的朝堂,朕又如何能守得雲開見月明?”随着話音落下,他眼中的陰霾如晨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利劍出鞘般的鋒芒。
白珊珊望着他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心疼如潮水漫上心頭,她快步上前,從背後環住他:“天佑哥,你為百姓做的樁樁件件,我都看在眼裡。減稅赈災、興修水利......”
“可百姓聽不到真相。”楚天佑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繭擦過她細膩的肌膚,忽然想起趙毅将軍臨終前交給他的那份密函。泛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列着朝堂可用之人與蛀蟲名單,唯獨宋雲璋的名字被紅筆重重畫了個圈,墨迹早已暈染開來,像是一道滲血的傷口。結合白珊珊今日所述,那些深夜亮燈的書房、頻繁出入的戶部馬車、還有直指西涼的謠言,所有線索如鎖鍊般串聯起來。
楚天佑望着窗外紛飛的落葉,眸光中翻湧着冷冽的算計:“若朕真是稱職的君主,又怎會讓奸人有可乘之機?”喉結微微滾動,将滿腔怒意化作沉冰,“祭天大典關乎國運,如今謠言四起......”話音未落,白珊珊踮起腳尖,用溫熱的唇覆上他緊蹙的眉峰:“天佑哥總說我是你的後盾,這次換我來護着你。”
楚天佑突然轉身将她緊緊擁入懷中,龍袍上的暗紋硌得她生疼,卻聽見他在耳畔低語:“明日召集群臣,朕自有打算。”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帶着不容置疑的狠絕,“待他們露出更多馬腳,朕要讓這些跳梁小醜,連同背後主使,在祭天大典上,血債血償。”
窗外,秋夜漸深,風裡的涼意愈發濃重,将未央宮的輪廓暈染成朦胧的剪影,而暖爐裡的炭火噼啪作響,映着相擁的兩人,在牆上投下交疊的影子,恍若一幅并肩而立的畫卷。在這波谲雲詭的朝堂風雲中,他們始終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更是刺破黑暗的利刃。
****
駝鈴聲在沙丘間蜿蜒成線時,葉傾顔的胭脂馬忽然放慢腳步,鼻尖輕蹭向趙羽坐騎的馬腹——那裡藏着她今早塞給趙羽的胡餅。趙鶴亭見狀不禁嗤笑一陣,銀槍挑起腰間皮囊抛來:“殿下且嘗嘗我涼州的杏幹,比你們西疆的蜜餞更有嚼勁!”杏幹落在輿圖上,滾過“飲馬河”标記,被陌塵伸手穩穩接住。
“留着勘測完再吃。”陌塵将杏幹分成四瓣,海東青“宵”立刻從他肩頭探出頭來,啄走屬于它的那份。葉傾顔望着鷹喙上晃動的銀鈴,笑道:“這鈴铛的音色,與宵的唳鳴頻率共振時,能傳得更遠。”
趙羽翻身下馬,虎符磕在馬鞍上發出清響。他解下披風鋪在沙地上,露出裡面裹着的羊皮卷:“昨夜我在馬車内算了銅鈴陣的聲波反射,你們看——”他用佩刀指着沙地上的幾何圖形,刀刃劃過處,細沙自動聚成等高線的模樣。趙鶴亭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刀身斜斜插入沙丘:“這裡該加道折線,去年暴雨沖垮的那段商道,剛好能形成天然回音壁。”
葉傾顔從行囊中取出陶制水壺,壺嘴剛要觸唇,卻見趙羽袖口滲出的血迹。“又磕到舊傷了?”她放下水壺,從袖中掏出金瘡藥,“昨夜勘察暗河時就該重新包紮。”趙羽下意識後退半步,虎符穗子掃過她手背:“小傷不礙事,别耽誤了繪圖——”話未說完,已被趙鶴亭從身後按住肩膀,“讓殿下處理!小叔昨兒還說肩甲磨得生疼,别死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