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禦書房四面的窗戶全都緊閉着。昏暗中,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陛下。”老太監跪倒,朝着黑暗喚道。
一個人影自濃重的墨色之中踏出,卻沒有帶出絲毫響動。從兩邊廳柱打下的僅有的光亮,打在他的臉龐。
那人的眼窩深陷,瞳孔深埋在陰影中。隻有額頭與顴骨,反射着暗黃的燭光。
龍相盡顯。
“許大人已經出海,前往蓬萊仙島尋長生不老之藥了。”
“嗯。”
“天機閣消息。傳國玉玺已确認在北方劍首白诘手中,半月後他将與南方劍首在龍亭相會。”
“天機閣消息。金大人前日已經動身前往武陵城,與丐幫密會。”
永清大帝退回到黑暗之中,一隻蠟燭亮起照明了桌案。
老太監的額頭緊貼着地面,他聽見了毛筆在紙上書寫的聲音。
“把‘天樞’帶來,朕要傳令于第一女官。”
威嚴的聲音,震得老太監發顫。
*
文曲城,東郊。
“我知道你。”裴姜熙看着地上口吐鮮血的王伯玉,“劍骨韓藝祉的徒弟。”
本來隻想把他們甩掉了事,沒想到這個家夥卻窮追不舍。
有這樣的毅力,做什麼不好呢。裴姜熙看着發絲上滴下的水珠,靜靜地想道。
“永清十六年,親手把養育自己的師伯送入了天牢。
“永清十八年,滅了自己的小師弟一家滿門。
“今年八月,廢了自己師姐的武功,将其送到逸劍山的思過崖。”
裴姜熙頓了頓:“你對自己的同門還真是一點情面不講。”
“他們德行有虧。我但行正道,問心無愧。”
“言不由衷。”裴姜熙鄙薄道:“你不過就想給正派人士納個投名狀,好讓他們全了你們師徒之情。”
王伯玉羞憤,臉龐漲的通紅。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他們在意的就是你們這段關系。那些人自诩清高,無論如何都不會接納你們的。”
“你究竟想說什麼?”
“那些人對你師父呼來喝去,你也都看在眼裡。”裴姜熙循循善誘:“那些人一日身居高位,你們師徒就一日不能翻身。”
王伯玉低下了頭。
“幹嘛垂頭喪氣的,”裴姜熙指摘道:“你師父及笄之年便得‘劍骨’之美名,如今為了你屈居人下。你有什麼資格放棄?”
王伯玉擡起頭看向逆着光的裴姜熙。
“你沒有想過做自己的主人嗎?”
“自己的主人?”
“沒錯,你來跟我做。我有辦法幫助你。”裴姜熙伸出手,“我不是讓你們做我的附庸,是要你們做自己的主人。”
王伯玉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幾次喘息之後,他還是咬牙偏過頭說:“我不和妖女為伍。”
“嘿,你個倔小子,”裴姜熙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臉轉了過來:“我可不是什麼妖女,姑娘我是受命于天。”
裴姜熙放開了他,站直了身子從衣襟中取出一塊金色的腰牌。腰牌之上端端正正地寫着“天機閣”三個大字。
“小子,你可識得此牌。”
“是皇家的天機閣?”
“如今天下初定。武林中人非但不感念陛下既往不咎的聖恩,還與文臣勳貴私結朋黨,意圖複辟。”裴姜熙娓娓道來,“我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将這些亂臣賊子一網打盡。不過在飄渺山出了一些意外。”
裴姜熙收起腰牌,言語中多了幾分冷峻:“我現在以第一女官的名義要求你協助我。如若拒絕,為了保密我隻好将你就地正法。”
*
韓藝祉遠遠地就瞧見竹林中交錯的劍影。
她催動體内的劍意。頃刻間,寒風從天而降,所有的綠葉覆上了一層冰霜。
韓藝祉乘風而至,淩厲的劍意将戰場中心的兩人分隔開來。
“滄海劍莊的諸位劍俠也在路上,這次你逃不掉了。”韓藝祉将王伯玉護在身後,恐吓般的說道。
韓藝祉并不想和裴姜熙起沖突。
她明白師徒二人的情感終不為正道所容。一旦世間邪祟盡除,正道下一個清算的就是她們師徒。
出工不出力才是她最好的選擇,就算放走一些邪魔外道,也并非不可為。
“我中了這妖女劍上的毒,師父小心。”王伯玉忽然說。
“我無意損傷貴徒的性命,隻是想請二位幫幫忙。”裴姜熙氣定神閑地說。
“你想要什麼?”韓藝祉緊咬銀牙,憤恨地問道。
“這是我琉璃宮的獨門秘藥,需以我的真氣渡化。”裴姜熙将長劍收回劍鞘之中:“七日一次,三個月後毒自消解。”
“想讓我們師徒做魔教鷹犬?”
“是做我的夥伴。”
“以毒相要挾的夥伴嗎?”
裴姜熙笑了笑,說:“是對你們沒有偏見的夥伴。”
冰霜包裹的灰白竹林之中,滄海劍莊的俠士們一個接一個地飛将出來。四面八方形成合圍之勢,将裴姜熙困于中央。
“劍骨,怎麼磨蹭了這麼久。”李潛手持一柄嶄新的七星寶劍,一臉不悅地看向韓藝祉,頤指氣使地催促道:“還不快把這個妖女拿下。”
王伯玉正欲出言呵斥,被韓藝祉一把攔下。
韓藝祉客客氣氣地回答說:“是,還請諸位少俠相助與我。”
韓藝祉腳尖稍一點地便飛身上前,滄海劍莊的一衆才俊緊随其後。
在離裴姜熙不足五步之處,韓藝祉陡然停住身形,揮舞長劍。
劍莊衆人停步不及,一下子沖到了韓藝祉前方。
一層紫色劍意,由内而外擴張。一層灰白劍意,由外而内收縮。
李潛一行人被鎖在了兩層殺意中央。
*
裴姜熙擡頭看着天空。從韓藝祉來之前,她就聽見了雄鷹的尖嘯。
果不其然,戰鬥剛剛結束,雄鷹就穿過了竹林,落在她的肩頭。
這是大帝禦用的天使——天樞。
裴姜熙從天樞的腳上取出密信。在師徒二人的注目下,迅速看完了來自京師的指示。
“你沒下死手?”韓藝祉蹲在地上探查李潛的鼻息,她扭過頭看着裴姜熙。
“他不能死。”裴姜熙把密信握做齑粉,微笑着回應說:“雖然我們是夥伴,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聽我建議的。”
“我們接下來去哪?”王伯玉握住了自己整個下巴,眉頭緊鎖。
裴姜熙看了看手中的長劍,劍身已經滿是豁口。
“是場硬仗啊,”裴姜熙長出一口氣,又欣慰地看向韓藝祉師徒:“沒你們還真不行。”
師徒兩人被她說得雲裡霧裡,面面相觑。
裴姜熙把劍首上陳長吉的劍穗卸下,塞到腰帶中。她把殘破的長劍扔掉,說:“先尋一柄劍吧。”
*
華山試劍在即,在從賀家到華山的路上,不聲不響地建起了一間客棧。
名曰,樂來酒家。
酒家大堂,戲台中央的地闆被拉開,周建安從戲台下爬了上來,他看了看大堂坐着的衆人,清一色的黑色服裝,腰間别着樣式統一的佩劍。
周建安俯下身将還在戲台下的裴姜熙拉了上來,說:“姑娘,這戲台的暗格你也看了,怎麼樣?還有什麼需要我老周地方的你盡管說。”
裴姜熙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擡頭問道:“二樓能看見嗎?”
“沒問題,這邊看不到上身。”二樓傳來回答的聲音。
裴姜熙滿意地點了點頭。
周建安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遞給裴姜熙說:“那我就把這鑰匙交給您了。照您的吩咐,留好了備用鑰匙。”
“有勞了。”裴姜熙接過鑰匙。
周建安摸了摸鼻子,惬心地笑着說:“這鑄劍城除了我姓周的,還真找不出第二個能半月搭出這間客棧的人了。”
裴姜熙看着眼前這個長得敦實,略微有些秃頂的中年男人,說:
“鑄劍城的建設還要依仗周老闆,不必對樂來酒家過多操心。有什麼問題,我自會差人過去找您。”
“周某明白。”
裴姜熙看了一眼坐在前庭的勞工,從手絹裡拿出兩錠元寶,說:“這是請大夥吃酒的錢。”
“多謝姑娘。”周建安抱拳,滿目歡喜地說道:“請姑娘放心,過來的都是信得過的自家兄弟,周某一定招呼好。”
頓了一頓,周建安又說:“陳公子那邊,還望裴小姐能替我美言幾句。”
“放心吧。”
周建安快步穿過大堂中的衆人,離開樂來酒家而去。
“大人,不用處理掉他們嗎?”一個懷抱着琵琶的男人問道。
裴姜熙狠了他一眼,說:“在外面别叫我大人。”
“都好好排練。”裴姜熙拍了拍手,“這幾天你們就不再是天機閣的人,别把事情搞砸了。”
*
正值當午,陽光熾烈,行客紛紛避之不及。即便是官道之上,過往的行人也是寥寥無幾。
話雖如此,前往華山的大道邊上卻有一人顯得格外怪異。這人穿着一身新做不久的衣裳,腰間别了一柄老派但考究的佩劍,身後背負着陳舊的梧桐色劍匣。
蘇義山一人一馬,完全曝露在太陽之下。馬兒疲憊地躺卧在大道一側,蘇義山蹲在一旁輕輕地來回撫摸着馬背。
一滴一滴的汗水,如同淚珠一般沿着下颌線彙聚,滴落到地面的石子上留下明顯的印記。
一輛馬車在蘇義山跟前停了下來。
蘇義山擡頭,審視着面前的馬匹與車飾,一眼認出了這是官家小姐的馬車。
能頂着這個天氣出行的大小姐實在是少見,不知馬車停下是何意。被太陽炙烤得昏昏沉沉的蘇義山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