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在桌邊的玻璃杯“啪嗒”掉在木地闆上,向前滾了兩滾。
陳紀淮被釘在原地,像被喂一口苦澀糖。
“對不起。”
他說。
宋穗歲搖頭,語氣變得嚴肅,像教導幼稚園不聽話的小朋友,“不要總說對不起,你說太多次了。”
她雙手捧起陳紀淮的臉頰,她一字一頓,認真地一點不像醉酒,“陳紀淮,你從來沒有對不起誰。記住了嗎?”
陳紀淮沒說話。
宋穗歲不依不饒,“你要說你記住了!”
陳紀淮聲音悶在凝滞的空氣裡,“嗯,記住了。”
“好乖。”宋穗歲撸貓一樣把男人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她聽到滿意的答案,渾身洩勁,重新趴到在桌上。
看她醉酒難受地皺眉,陳紀淮叫人送來一杯溫水,喂給宋穗歲喝了些。
宋穗歲喝了半杯,眼底的醉意四散,突然,她又哭了起來。
這次,她打定主意不讓陳紀淮抱,自己往後縮了縮,用指尖一下下地往他胸膛上戳,“陳紀淮,你真的太狗了,說分就分。”
“……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這次呢?你是不是又打算說結束?又要自己逞強做英雄丢下我了?”小姑娘的指責言之鑿鑿,低着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你是這樣,爸爸也是這樣……我真的很不喜歡……”
“但有時候又會覺得,是不是我做錯了,是我太任性了……”
她語氣裡的不安太過濃烈,陳紀淮輕輕牽起她的手,“你已經做的很好很好。”
“穗歲,我保證再也不會那樣做了。”
受委屈的人并不想哭,但一旦有人哄後,就再也忍不住。
宋穗歲睫毛顫了顫,陳紀淮的話像旋渦,讓她禁不住地想靠近,但又怕再次掉進黑暗。
“騙子。”宋穗歲用手背抹眼淚,“我都看到爸爸去找你的照片了。”
“……”陳紀淮恍然,“原來你是因為這個。”
“但你聽我說,”他低聲細細地哄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真的?”
“嗯,不敢騙你。”陳紀淮牽起宋穗歲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裡,垂頭親了親她的手背,留下溫熱觸感。
手背像被灼了下,宋穗歲想抽出,卻被鎖緊。交疊的雙手十指緊扣,指尖用力抵進手背薄肉。
感受手掌傳來的溫度,她垂眸,“我想回家了。”
陳紀淮松開她,從腿彎處抱起宋穗歲,她雙手攬着他的頸,把頭埋在他的胸前,貼近心髒,專注地去聽他的心跳聲。
宋穗歲被妥帖地放進車廂後座,怕她暈車,陳紀淮囑咐司機開穩些。他升起擋闆,又從暗格裡取出一粒薄荷糖喂給宋穗歲。
薄荷的清涼像刮來一陣風,宋穗歲看着近在咫尺的陳紀淮,她攀上他的衣領,小獸圈地一樣輕輕蹭了蹭他的唇。
喘息間,宋穗歲聽到自己說,“陳紀淮,我們在一起吧。”
—
陳玉霞去世的那天,長壽花開滿了南城小院。
那年,陳紀淮大四。
每天都在忙着保研、法考和實習,恨不得一分鐘掰成十分鐘來用。
“小陳又來啦?放心吧,阿奶今天狀況不錯。”護士長坐在護士站,見到陳紀淮在陳玉霞病房門口駐足不進,也不大驚小怪,隻習以為常地安慰他,“但你要多吃點的呀,太瘦了。”
陳紀淮淡淡扯了下唇沒說話。
他這樣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每每來探望陳玉霞,都隻敢隔着透明窗口遠遠瞧上一眼,而不敢進去。
陳紀淮心裡是怕的。
哪怕陳玉霞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像一株植物。
但他還是怕走到她面前。
原因無它。
左不過是陳紀淮親手把秦延益送進監獄這一樁事。
升高三的暑假,岑保平曾經無數次來勸他重新參加數競,說他既然可以理轉文,就可以再文轉理。
甚至岑保平帶來了一張銀行卡,要負擔他的學費,讓他無後顧之憂。
岑保平:“阿己,你别覺得老師像個牛皮糖死纏着你。平心而論,你的天賦和能力擺在這裡,前途是可以看到的光明,我知道你因為家裡的緣故,不得不騰出大量時間來照顧奶奶。但是,老師是真的希望,你也要多想想自己,不僅是當下,還有未來。”
對此,陳紀淮是感激的。
但最後他隻說了一句話就徹底打消岑保平的念頭。
那時,陳紀淮剛作為被害人從公安局接受詢問回到學校。
他對着警察一幀一幀回憶秦延益毆打他的場面。
時隔數日,修枝鋸的冷光寒意依舊滲透他每一個毛孔,尤其在秦延益舉着鋸條朝宋穗歲走過去的時候,他甚至到現在想起都會激出一身冷汗。
“老師,我明白您的好意。但我頭頂懸着柄劍,日夜難安。”陳紀淮平靜地對岑保平講,他神情空洞像極旁觀者。
“我雖不想承認,但我的父親于我來說就是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成為律師或許是我能找到的唯一解。”
“……”
他沒說得明白,但岑保平聽懂了他話裡的未盡之意。
任教二十餘年,岑保平見過無數學生,可從沒見過有那個孩子如同陳紀淮一樣。
初見是在安城一次數學聯考中,他是考場的監考老師,檢查身份時看到陳紀淮的準考證,才把人對上号。
在安城的理科老師圈裡,就沒有沒聽說過陳紀淮的。能在任教期間碰上好苗子,簡直堪比中彩票。
考場上,岑保平特意關注陳紀淮的答題卷子。
果然,名副其實。陳紀淮性格雖然冷,但人沉穩,答題風格也出彩。
岑保平又一次打心底裡豔羨實驗的老師。
後來得知陳紀淮有從實驗轉到一高的想法,他興奮地在一高校領導面前主動請纓,極快地幫人辦了手續,順理成章地成為陳紀淮的新班主任。
以前都是伸長脖子看别人家菜圃裡苗子眼饞,現在挪到自己家院子裡,岑保平心裡說不出地高興。
可這股高興勁沒過多久,在他逐漸了解到陳紀淮的原生家庭後,岑保平陷入沉思。
怪不得他看到陳紀淮,總能想起年前寒冬去南麓山岸邊那顆被雪壓滿枝頭的懸松。
暗地裡,他對陳紀淮的關注又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