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記得,那本書掉在了面前,他伸出手摩挲紙張觸感的時候。
那是命運的轉折點,也是另一種痛苦的到來。
辛德瑞爾猛地握緊手,發狠地用指甲掐住掌心的嫩肉。
疼痛使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他毫無猶豫地邁步,走進了他此生不再想進入的地方。
似乎是禱告剛剛結束,周圍滿是虔誠的信徒,他卻能忽略成透明的空氣,腳步最後停在了教堂的門口,還有三四步之餘的地方。
他聽到裡面傳來細微的聲動,然後就是女人的聲音:“你好,尊敬的神父,我叫做奧佩莎,今日來訪,是有些疑問想要求教。”
“……”像是神父轉身,慢慢端詳了片刻,旋即響起了一陣磁性又低沉,能深刻入腦海的聲音,“你好,夫人,為你解憂排難是我的榮幸,是近日遇到什麼困惱的事情了嗎?”
“實不相瞞,今日造訪并不是因為遇到了什麼困難,而是想跟神父打聽一件事。”
“哦?”神父顯然沒想到奧佩莎的來意,“女士見諒,我久居教會,可能并不能說出你想要的答案。”
“神父一定知道的,若您不知,我也想不到有誰能清楚了。”裡面傳來布料摩挲的聲音,然後是紙條抖落的清脆聲響,“神父有沒有見過這個圖案?”
辛德瑞爾縮在陰影裡,想到了那個畫在聖經扉頁上的圖案。
“這個圖案……你是從何而來的?”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圖案的含義。
因為身負神命,他選擇了賭命,選擇了成為失敗即死的殺手,以為這樣就能獲得所謂的自由。
“哦,這是我無意間看到的圖案,覺得很是神秘,便記下來了。”奧佩莎遊刃有餘地斟旋着,“神父是認識嗎?”
“看來女士頗具慧眼,從未有人來問過我除煩惱以外的事情。我來為你解釋吧——一些神學解釋中,這五角星是代表基督的五個傷口,寓意奉獻的美好。”
“原來如此。”奧佩莎有些苦惱地問,“可是為何有一對翅膀呢,這應該不僅僅隻是這樣的解釋吧?”
“女士,我覺得,您的來意似乎不單單是詢問圖案吧。”
這樣直白的詢問得到了神父的質疑,奧佩莎不慌不忙地銜接道:“神父知道‘神主之子’嗎?我曾在黑市做過生意,在坊間聽過這樣的傳聞,一直對這個抱有興趣。”
她毫不怯懦,直截了當地坦白了來意。
神父沉默良久,腳步聲緩緩:“你知道‘神主之子’?”
“是的。”
“在回複問題之前,我想請問你,你是否了解苦難創造聖人的故事?”
“是耶稣受刑的故事嗎?”
“耶稣是聖潔的誕生,他行了許多神迹,使癱瘓的人行走、聾子聽見、啞巴說話,可惜他卻身處水火,被處以死刑,承受世間苦痛與折磨,卻也因此得到了上帝的憐憫和拯救,從此為信徒代求。
“而‘神主之子’,即是千年一遇的,繼承耶稣意願的存在,他天生需要承受苦痛,直到滅亡的那一刻。”說完,神父頓了頓,“這個圖案,就是‘神主之子’的印記。”
神主之子。
辛德瑞爾最痛恨的頭銜。
他到現在都能想起“鬥獸場”裡濃烈惡臭的血腥味,以及各處腐敗不堪,蚊蠅亂飛的屍體。
為了活着反抗,他學會了與動物交流,學會了如何使用利器,學會了如何隐匿,就連耳朵都在那看不見的黑暗中逐漸靈敏。
活着,對他來說比死了還難。
“女士,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認識辛德瑞爾是嗎?”神父微笑着詢問,“您能認識這個标志,想來,您似乎并不是無意看見的。我猜,您是查理·布蘭德的妻子,辛德瑞爾的繼母,對嗎?”
查理·布蘭德是将辛德瑞爾買回家的男人的名字。
辛德瑞爾無法将他視作父親,也永遠不會承認這個男人是他名義上的父親。
在他麻木腐朽的記憶裡,這個男人從未履行過作為父親應有的責任。
他是個人面禽獸。
被捅破身份的奧佩莎愣住了:“您……怎麼知道……”
“因為,他是我找到的孩子。辛德瑞爾的确是‘神主之子’,他擁有着與神祗媲美的外貌,如同天空般純潔的瞳孔,還有令人痛惜的命運。既然您能來問我,或許您已經看到了他肋骨上的那個印記。但您知道他的底細嗎?”
他讨厭自己的臉,即使所有見過的人都稱贊他,他也讨厭到想要毀掉。
他記得那些日夜,那些被男人命令去讨好對家的日夜,惡心粗糙的手在身上撫弄的觸感記憶猶新,他需要假意迎合,在他們不備之時狠狠出刀,收割他們的生命。
他從來都是個物件,一把随時用來使用的利器。沒人将他視作活物,連那飽受精神病折磨的“母親”難得給的愛撫,都是借由已逝妹妹的名義來撫慰自己滿是創傷的心髒。
連性别都由不得他選擇。
“他的底細?”
“我與他初次見面是在奴隸場,是的,這是注定的,他并不會有好的出身和未來,連性格都孤僻怪異,如同行屍走肉。
“似是為了抵抗命運,他選擇了成為殺手。他異常冷酷無情,手段殘忍,也極為聰明,能神不知鬼不覺殺掉所有妨礙他的目标。後來,他被查理·布蘭德買下,成了他名義上的孩子。
“那段時間,所有與查理·布蘭德作對的商人和貴族,全都死于非命。這些恕我無法告知您從何知曉,而身為傳遞神旨意的代表,即便知道這些,我也無法幹涉,隻能作為觀察者。
“我需要提醒您,他身負神命,自出生便負擔痛苦,會影響到周圍的人,且作為殺手,他時時刻刻被純潔譴責,死在他刀下的亡魂無數,那些都會成為因果反噬到他和周圍的人身上。建議您,離他遠一點。最好送他離開。”
神父的眼神銳利如針,掃到奧佩莎身上時,她隻覺得疼。
一牆之隔,辛德瑞爾靠着牆梁,冬日裡的寒涼順着背脊延伸,侵蝕四肢百骸。
陰影和陽光隻有腳尖對腳尖的距離,他卻不敢越過那道界限,生怕炙熱的光燒灼他肮髒漆黑的靈魂。
他生來便處在暗,生來便是不幸。
知道真相的她,應該也會覺得他不堪,渾身上下都被食腐的蛆啃噬的千瘡百孔,任誰見了都覺得惡心。
“——謝謝神父的提醒,一些事情的确值得深思。”
辛德瑞爾的眼簾動了動。
到最後,他終于放棄了所謂的希望。
“恕我冒昧,一個尚未受到良好教育的野蠻人,讓他抛棄在樹林生存的固有法則,然後來談論高尚?這顯然是不合理的。這不是什麼注定,這就是他生長環境所造成的。
“我不相信在正确引導下,他還會像你口中所說的那麼冷酷無情——除非是天生超雄,通俗說,基因缺陷或者疾病導緻,那确實無能為力。
“雖然我對她來說可能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但我作為母親,這是我的職責,這一切應該去怪放棄他的親生父母,而不是推到他的身上,架着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指責他。他什麼錯都沒有。”
瞳孔不知不覺地收縮,又不知道什麼時候,繪着彩色的陽光斜斜籠罩住了他的半個身子。
“她是個脾氣古怪的人,陰晴不定,還很危險,固執,是個令人擔心的蠢貨,但她也善良,起碼會為了我大打出手……這的确不是什麼值得誇贊的點,但我不會放棄她。”
他本來不抱期望的。
隻是這個人出現了,強硬地介入他的世界,用着别扭的行動關心着快要自我放棄,瀕臨崩潰的他。
他甚至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但她卻切切實實地成為了朝他伸出手的神明。
一時腦熱說完那些話,教堂裡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默。奧佩莎不自在地欠了欠身子:“抱歉,神父,我先告辭了。”
不過剛轉身的功夫,有人緊緊捏住了她的手腕。
碧色的眼睛依舊是被長長的金發遮擋,分明模糊,奧佩莎卻能看見一陣清明,如同被水浸潤,折射光芒的寶石。
她下意識想要看回神父,但目光怎麼也無法從辛德瑞爾的捕獲中挪開。她看見辛德瑞爾眼中倒映出自己,看見他的唇形輕輕翕動——
跟我走。
教堂裡供奉着高高在上的神明,神的傳達者冷酷地下達死刑。
少年牽着他無人信仰的天使,在所有神的批判審視下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