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這樣才是對的。
從前過于心慈手軟,以至于叫這些畜生捏住他的把柄,放肆的羞辱,如今他将人先殺了,且看看日後是福是禍!
心頭那點暴虐急于見到鮮血,他又收緊了幾分,手掌下,那溫暖的皮肉逐漸緊實,冰冷。
就在他決定一舉扭斷這人脖子時,他看到了謝知吟的嘴型,愣了。
少年雙目渾濁,但仍在艱難的說話,他氣也喘不過來,但嘴型依稀在說着四個字。
“你,害怕,了。”
就是這幾個字,令林檀越瞳仁一顫。
他森然的看着謝知吟,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謝知吟費力的表達着,眸光亮的吓人,但即便是正在忍受着宛如切喉般的痛楚,他也沒停下微弱的表達:“你,害怕,了。”
“你,害怕,我了。”
“你……”
握住脖頸的手陡然松開,他喘息着,忽然推了把林檀越,探出床頭,狠狠咳嗽着。
在他身後,林檀越神色陰郁,
他問道:“你什麼意思?”
謝知吟這一聲聲咳嗽像是要将肺都咳出來了,直到胸口那點灼熱好了些,他扭過頭道:“沒什麼意思,隻是我突然想起來,林三公子是魔種,既然是魔種,為上修之人所不容,那必然要掩藏的。”
謝知吟心想,他真是太蠢了。
别的不說,光是魔種這件事,便可讓林檀越一落千丈,隻是他方才沒想起來,平白讓他欺負到此刻
他轉過身,像是有了數重底氣,道:“林三公子,你很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人發現吧。”
林檀越一怔,手腕匕首握緊。
謝知吟道:“一個世家公子,雖然不愛榮華富貴,可這不代表,這就必須失去它,有時候,強有力的顯赫家族,才能讓自己在上修立足。”
他轉身,神色狡黠:“林三公子,如果你說,我将你是魔種這件事透露出去,會不會讓你在上修身敗名裂呢。”
他眼中的笑容太過得意,一時讓林檀越心頭惡意大增,但他嘴中說出來的話卻叫他立馬如墜冰窖。
變成魔種,是林檀越最害怕之事。
一直都是。
他一直憤恨的頂着這個身份。
他冷冷道:“你以為我會怕這個?”
“你怕的,”謝知吟目光銳利,仿佛能直刺進人心間:“你怕的,你怕的,你怕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怕被趕出魔境,你現在心裡也在想,隻有死人才不會将秘密說出去,所以你才這麼迫不及待的想殺了我,對不對?”
林檀越道:“你以為,我殺你僅僅因為這個嗎?”
“不是嗎?”謝知吟又咳了一聲,“哦,我忘了,還有墜崖一事。”
“不僅有墜崖,還有收你做奴隸,輕薄你,這些罪行,夠你你殺我千百次了。”
“不過,就算你有千萬條殺我的理由,但此刻,光是魔種這一條,已經變成你最想要殺我的理由了。”
林檀越一驚,望向他那雙明鏡般的雙眸,難以置信。
他蓦的發現,眼前這個人似乎和上輩子相去甚遠了。
從前那惡毒之人,何曾有過這樣狡猾靈動的神色。
謝知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被拿捏住了。
魔種此事,關乎着林檀越的一切,就算是後面魔君時期,他最厭惡的還是魔種這重身份。
而年少時的林檀越,嫉惡如仇,更是恥于同魔族為伍,所以,他絕不可能暴露自己的魔族身份。
謝知吟不動聲色道:“林檀越,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進我的話,但墜崖一事,我是真的很抱歉,也想了很多,如果你不解氣,那我和你說一聲對不起,你所思所想,我也會盡力去彌補實現,但你想要我的命,那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會給你的。”
“我和謝姝說好了,隻要我死了,你是魔種這件事,便會傳遍上修大街小巷,到時候不僅是林家保不住你,各世家也容不下你。”
“你是極為聰慧之人,權衡與否,你自己想一想吧。”
林檀越皺了皺眉頭,似乎被說動了。
趁他沒防備,謝知吟嘴邊輕輕念咒,卻冷不防銀光閃來,他驚恐往後退開,可那雙手卻猶如夢魇般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梅開二度,謝知吟驚了:“為什麼還要殺我?”
林檀越道:“我思來想去,還是殺了你為妙。”
謝知吟:……
您這思來想去隻有眨眼功夫,可真是厲害了呢!
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他不客氣啦!
他從床闆上摸了道符打過去,嘴中長串咒語念出,林檀越動作一僵,不由自主。就在這空隙間,謝知吟施展吟水符,心頭默念後撤二字,林檀越便手臂發麻,身子不受控制的後退兩步。
縱使全身都在叫嚣着接收指令,林檀越卻沒放開謝知吟的脖頸。
他的眉眼逐漸變得猙獰,但握住匕首的姿勢不僅沒往後退,反而艱難的俯身,将謝知吟重新壓在身下
謝知吟擡頭時,幾乎能瞧見那長睫顫動如蝶。
對抗飲水咒無異于以卵擊石,甚至有經脈逆流的危險,可林檀越額頭青筋冒起,似乎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
謝知吟看着,既有些駭然,又有些無奈。
甯願逆轉符咒要殺他,這是多麼恨之入骨?
但他同樣明白了一個事實。
怨念太深,或許暫時,他和這少年達不成和解了。
林檀越的堅持沒有成功,他一會兒就滾落到床下,謝知吟躺在床上,亦是精疲力竭到了極緻。
但他非要看這少年落魄的樣子,勉強擡起頭:“還殺嗎?”
“殺。”林檀越道。
謝知吟有氣無力:“這樣呢?”
他搓動吟水咒,林檀越橫空倒立在牆上。但他神色平淡,根本死不悔改,道:“殺。”
謝知吟拿他沒了辦法。
此刻夜上三更,萬籁俱寂,争這種氣一定會短壽,謝知吟歎了口氣:“罷了,你殺不殺我,我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看你精力旺盛,想來是舒坦的連覺也睡不下了,不如我給你找點不痛快。”
他眼珠轉了轉,道:“既然你睡不着,那便給我倒立一晚上吧。”
似乎覺得這主意很好,謝知吟頌了符,将林檀越固定在牆壁旁,他自己卻是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床上呼吸聲漸深,卻是睡的沉了。
林檀越立在對面牆壁上,一直看到帳幔上沒了動靜。
他大腦渙散,一時是這人在大殿上的樣子,一時是他方才言之鑿鑿。
無論是哪個樣子,都不像是之前那個草包。
心頭有異,想到漫漫長夜,大概沒有機會下手了,他如同慣常般閉上雙眸。
一夜無睡。
翌日一早,謝姝來查房。
看到門檻上一層焦黃的飛灰,她呀了一聲,推開門再看,她更是驚呆了。
她看看倒立的林檀越,道:“姑,姑爺,你怎麼怎麼沒和公子一起睡?”
再看看床上,像是激烈大戰了一百回似的,又道:“公子,你們,你們……”
林檀越倒立着,一夜未睡,臉色變也沒變。他冷冷道:“這件事去問你家公子。”
謝姝昨日滿心歡喜,甚至還做了一個好夢,夢中他家公子和林公子雙宿雙飛,神仙眷侶,甚至帶着他闖着江湖,可醒來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忍不住惆怅起來。
她掀開帳幔,不期然瞧見一張俊臉。
自從那日從朱華宴回來,謝知吟說什麼也不再讓她們貼身伺候,謝姝有心想在外頭守夜,也被他說了回去。
結果才一夜不見,昨日那張臉神采飛揚,今日卻如花朵般枯萎下來。
謝姝摸了摸謝知吟的額頭,一手滾燙,見怪不怪的命小厮進來伺候洗漱,在此期間,她又是歎氣,又是焦急的朝裡頭張望。
等到所有人走後,她坐在床頭,又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這一聲拉的老長,仿佛從心頭由内而外散發而出,林檀越問道:“他還沒醒嗎?”
“他今日怕是不會醒了。”
林檀越道:“為何?”
謝姝眼中有淚光閃爍:“公子從小便如此,病弱時一口水都吞不下去,您别看他活蹦亂跳的,若是不叫人看着,怕是倒下去也沒有人知道。”
“這幾日他定是受到了驚吓,所以今天又發起了高燒。”
林檀越清楚,謝知吟肯定不是受到了驚吓。
昨日他兩頰斑白,神色孱弱,本就心神俱損,再加上昨晚兩人一番糾纏,驚懼加身,他這副空架子身體便有如搭好的木屋遭受風雨的摧殘,崩潰了。
但令他感興趣的不是這個,他問道:“謝姝姑娘,你家公子為何會在外頭擺上法陣?”
謝姝聽聞,立時臉色不快,她瞥向門外,恨恨道:“這些殺千刀的,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有一日,叫他們不得好死!”
林檀越見她神色一派刁蠻任性,與謝知吟竟有相似,心頭不喜。
這時,謝姝抿唇又瞧了他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謝姝出走來時,滿屋張燈結彩,似乎有喜事發生,她一下子猜到了自家公子好事将近。
她在心頭盤算,林三公子着意要娶她家公子,日後便是一家人,想來告訴他又有何妨?遂抿了抿唇,忽然跪了下來,道,求公子救救我們家公子吧,奴婢沒有修為,幫不了公子,隻能求三公子了?”
林檀越心頭驚詫,道:“你慢慢說,不要跪我。”
謝姝卻不起來,道:“林公子,你既然遲早是我們公子的道侶,這件事說給你聽倒也無妨,昨日三公子想必聽到了雷聲吧,那正是林氏所為!”
将事情經過講了一通,謝姝怒道:“我家公子最怕鬼啦,這林氏天天使些妖惑之術強行騷擾,弄得公子專心養病都不能,實在是陰險毒辣至極!”
“前些日子,便是他們故意弄來一個惡靈到祠堂,為此,我家公子病了好幾日,這才找人行了個陣法,就為了壓制這些怪物。”
她說着說着話匣子又打開了,林檀越吭然無聲,隻靜靜聽着。
等到這少女發洩完,她神色變的怅然:“公子如今隻能靠肉芙蓉吊着口氣,他是吃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我想說,林公子,你和公子成親後,便看在他體弱多病的份上,能夠時時護着他也就罷了。”
“林公子,求你了。”
林檀越本不欲理會這些事,但見她面上懇切,盈盈欲淚,那無用的慈悲心又開始隐隐作祟。
但隻心軟一瞬,又重新被更堅硬的東西覆蓋,他道:“你起來吧。”
謝姝愕然。
嘴中還有話要說,但這少年臉色決絕,絕不是能夠輕易撼動的,她心頭歎氣,隻好又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