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也握着雲銜的手猛然捏緊，正打算加快步子離開，葉弘的聲音卻如跗骨之蛆再度響起。

“我若是沒猜錯的話，鶴也，你的淨化之術并不完美，需要以壽命為引，才能将靈氣提純。剛剛那一滴純淨之露，恐怕就得要去你一月的壽命。”

雲銜身子一震，眼前的景象恍惚地晃了又晃。

一滴就需要一月壽命，他現在的狀況，豈是百十來滴純淨之露就能解決得了的？鶴也又有多少個一月？

是啊，他怎麼眨眼間就把這件事給忘了？躲在鶴也身後，仿佛若無其事的隐身人，又心安理得地接受消耗他壽命的純淨之露。

雲銜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箍住了，害怕的情緒宛如一根繩索，将他死死吊在高空。

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冷靜？冷靜得近乎冷漠，冷靜得近乎絕情，冷靜的什麼都可以随随便便忘記。

等等，忘記……他怎麼有些迷茫了？那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存在記憶裡有關鶴也的種種，如今，怎麼用力去想也如此模糊了呢？

雲銜的手松動了。

鶴也沒有選擇隐瞞，聲音不大卻帶着沉悶的低吼聲：“是，我的确沒有掌握完整的淨化之術，可那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掌握了純淨之術，你們就能放我們走了嗎？我想，是絕無可能吧？但即便是我沒有純淨之術，僅靠靈絕，也沒人攔得住我。”

話到後面已是警告，周圍的墨色下壓，仿佛一片天那麼大的秤砣碾了下來，除了三位宗主，其他人頭頂的黑針均落在了頭皮之上，若不是鶴也還有心收力，刺穿的就不僅僅是發絲，而是整顆顱骨。

葉弘微微側臉，勸言道：“攔下你是不容易，可你也要知道，有些東西對你不起作用，未必不會影響到雲銜。”

喬凜接着道：“我承認靈絕的力量令人懼怕，但你真想動手，執意要把這妖物帶下山去，也就休怪我們不客氣了。”

喬知淵看了鶴翊一眼，鼻子哼出一口冷氣：“看在鶴家宗主的面子上，你現在放手，我對喬璟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并且許諾雲銜，留那個叫墨殃的一條性命，若是你們不同意，他必死無疑。”

葉朗的嘴巴蠕動了兩下，卻終究沒有說出話。

礙于少主的身份，他并沒有多少朋友，不管是大姐還是小妹，都與他年齡相差太多。

某天，一個純白如雪的人出現在他的身邊，又過了不知多久，他帶着另一個少年進入他的世界。他們就好像兩枚靈動的棋子，在他規規矩矩的棋盤上創造出許多奇妙的棋局，每一次都令他感動不已。

扪心自問，當真要做出選擇的話，在天下與朋友之間，葉朗不知該向着誰。

察覺到葉朗的反應，葉弘稍微咳嗽了一下，喉嚨裡發出“隆隆”的聲音，但從他的臉色上來看，并沒有感到不适。

“雲銜，你理應明白，自己體内的妖力已臨近不可控制的地步，待你徹底妖化，親眼看着自己的身體做出違背本心、無法掌控的舉動時，你心中又該作何感想？”葉弘的眼中不無惋惜。

“反正不管是什麼緣由，你現在妖化是真，又出現在禍嬰娘娘的封印之地，絕對不是巧合那麼簡單，若繼續放任，必然後患無窮。”喬知淵不耐煩道。

葉弘手中的佛珠被捏緊，發出了一聲并不清晰的“嘎吱”聲。

“生死之事，确有不甘，可如今你的命已不僅是關乎自己，更是與這天下聯系在了一起。你不在乎旁人，我能理解，可你總有放不下的人，他們的命，可不是僅靠你一個人、一句話就能護得住的。”喬凜接着喬知淵的話說道。

一大團灰蒙蒙的烏雲把月亮遮住了，鶴翊側過身子，半張臉籠在陰影中，右眼睛猛地跳動了一下。

他深深呼了口氣，開口的聲音震顫不穩，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卻怎麼都壓不下去，隻能加快了說話的速度。

“雲銜，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伯父對不起你，對不起雲家，可這錯誤不該累及無辜之人。待一切安定，我鶴翊會将宗主之位傳給鶴也，自廢修為，終生守在雲府祠堂，日夜焚香禱告，以贖前愆。”

“鶴宗主，你這……他們可是……”

喬凜雖然不喜歡鶴翊，可畢竟也是多年的老朋友，看着他為了一介妖族犧牲至此，實在是想不明白。

鶴翊擡手打斷：“我說的話究竟是否有理，在場的各位都清楚，當年的事，我不想一錯再錯。”

說罷，鶴翊拱手對着雲銜行了大禮，他身後的鶴家子弟倒也懂事，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

雲銜感到嗓子裡流過一絲苦澀，好像膽汁翻上來了一樣。

他有過那麼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但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一陣混雜着妖力的靈力滾動，鶴翊的手被推開，連帶着身子向後仰了一下。

雲銜看向鶴也，就好像他剛找到他的時候一樣，他是松閑，鶴也依舊是鶴也。

都說人在臨死前，腦袋裡會走馬燈一樣回憶起自己的一生，但雲銜的腦海卻一片空白，唯有那雙半黑半金的眸中，定格了一個無法忘記的人。

鶴翊真是厲害啊，也足夠坦誠，比起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虛僞至極的家夥比起來，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可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種話，若是甘願赴死之人，說不定真能功德圓滿、位列仙班，但放在他身上，就跟“打哈欠的時候不要吃東西”一樣，隻是一句沒用的廢話，并且多少帶着些逼他妥協的意味。

雲銜心裡是這樣想着，開口卻不曾提及一句：“鶴也，不一起走了。”

鶴也指尖微顫，拼命穩定着自己的呼吸，可空氣如利刃切割着他，吸進去又化作藥性猛烈的毒藥，殺了他千百萬次。

“别開玩笑。”鶴也少有地對雲銜發了怒。

雲銜搖了搖頭，看着鶴也額前垂下的碎發，不再多說。

他是屬于他的，可他，應有自己的命，活下去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