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宅大門緊閉,花圃如陳年調色盤黯淡,屋裡隻零星一點微弱燈影。
摁響門鈴和等待對方開門的這段時間,施嘉意預想了很多假設。
其中最難過的,不過陸垣也因為自己的疏忽和自己說分手。
施嘉意咬咬唇上的死皮,有些怅然。
愛情果然是能改變一個人的可怕東西。
施嘉意以前不願意低頭,現在卻隻想站在陸垣也面前,她知道他還好好的,就心滿意足。
“你……”陸垣也可能也沒想到施嘉意會回來。
兩人的對視滋生出許多難以言喻的悲傷,施嘉意幹澀的眼眶又有些泛紅:“我看一眼你就走。”
“宋韫安說你需要靜靜,我覺得也是……”
她哽咽說:“我不打擾你……”
狹長昏黃的路燈下,兩人靜默良久。
最終,施嘉意退後半步:“我回去了,你……”
她實在說不出“節哀”兩個字,白天還好好的大活人,早上還笑盈盈和自己打招呼的曾钰婉,就這麼沒了。
施嘉意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情,她說不出寬慰人心的話,任由兩行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
“我、我先走了……”她說完,轉身閉眼的瞬間又落了兩滴淚。
手臂一沉,施嘉意被身後的人拉住胳膊。
陸垣也仿佛忍耐着極大的痛苦,啞着喉嚨說:“施嘉意,留下來。”
“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情緒壓抑多時,終于在他的挽留聲裡徹底崩潰。
施嘉意大哭着轉身,她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對不起,對不起,陸垣也,都是我的疏忽……”
她哭得五官都扭曲了,但她不在乎,這一刻的痛苦和恐懼鋪天蓋地向她壓來。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看住曾阿姨,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今天曾阿姨出門我就覺得奇怪,都怪我粗心,怪我沒多問幾句……”
陸垣也把她抱在懷裡,腦袋無力地垂在她的脖頸處:“施嘉意,沒有人怪你,我看了她給我發的信息……”
他的悲痛溢于言表,卻依舊安撫似地拍了拍施嘉意的肩膀:“她早就在準備這一天了……今天是他們的結婚三十周年,施嘉意,沒有人怪你,你不要自責……”
施嘉意忽然想起那陣香味,還有早晨出門時曾钰婉的唇彩。
她特意為今天擦了淺色的唇彩,施嘉意卻隻當她是想做個漂亮的小孩兒。
施嘉意抱着陸垣也大哭:“我不能接受這樣的……這樣的結局……”
“曾阿姨最後對我說,要我好好的……我真的……”
“我真的……”施嘉意哽咽地難以繼續,“我真的不願意相信曾阿姨會離開我們……”
“她是個很好的媽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喜歡我,我也知道的,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陸垣也,你說是不是我最近做錯了什麼……”
施嘉意的唇瓣咬得刺痛:“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陸垣也抱緊她:“……施嘉意,别多想,她應該在短信裡也告訴你了,你看了嗎?”
施嘉意:“還沒有,我不敢看……”
醫院時,施嘉意打開手機看見短信欄出現了新标記。
這個号碼隻有親近的人知道,施嘉意沒見過别人給她發短信。
她下意識覺得那是曾钰婉的短信,可她反反複複開屏又黑屏,一個小時出頭的車程,她沒敢打開消息框。
“你看看吧,”陸垣也安撫地親吻她的腦袋,“她很喜歡你,說不定會因為吓到你而感到抱歉。”
隔了五六分鐘,直到施嘉意的情緒不再激動,陸垣也才放開她。
他苦笑着說:“看看吧。”
施嘉意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屏幕自動識别人臉解鎖,施嘉意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雙手,直到現在還留着斑駁的血迹。
曾钰婉真的喜歡自己嗎?施嘉意這樣想。
那些高深莫測神神叨叨的理論不是說,喜歡、愛欲等積極情緒可以支撐一個人活下去嗎?為什麼到了曾钰婉身上卻成了悖論?
點開信息欄時,施嘉意的心髒震顫着,手指也跟着發抖。
空白的信息欄隻安靜地躺着一條信息。
信息的發送人,名為“愛你的小蝴蝶”。
施嘉意的眼淚又湧了上來。
信息很短,施嘉意卻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
「嘉意,我為我出格的計劃向你緻以歉意。」
第一句确實如陸垣也所說。
曾钰婉的溫柔再次将施嘉意拉回了下午,那個倒在血泊裡的女人,她口中吐着鮮血,卻仍安慰她說“好孩子”。
「嘉意,我為我出格的計劃向你緻以歉意。請原諒一個在結婚紀念日選擇結束生命的女人,她再也無法忍受失去愛人而獨活的痛苦。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和阿垣都是好孩子,你們要好好的。這是阿姨唯一的願望。」
施嘉意放下握着手機的手,一邊哭,一邊用胳膊擦眼淚:“曾阿姨怎麼這麼傻……”
陸垣也:“她一直是喜歡自由的人。”
葬禮一切從簡,鄭玉梅跟着忙完全程,在墓園門口和施嘉意二人告别。
施嘉意試圖挽留:“鄭阿姨,真的繼續留下來嗎?”
她面露遺憾:“我其實還蠻喜歡紅豆湯的……”
鄭玉梅站在樹蔭裡,整個人被陰影包裹,眉眼間憔悴許不少。
她搖搖頭:“我沒有臉再待在陸家了,雖然夫人發了信息勸我看開點,但我這人學識粗鄙,沒法子調整好……”
“我兒子正好上半年就回來了,我和老伴打算回老家……”
施嘉意:“好,鄭阿姨,您要保重身體。”
“您才是要多保重身體啊!”鄭玉梅握着她的手,滿眼心疼。
施嘉意剛來陸宅時,鄭玉梅就覺得她太瘦,施嘉意卻說自己隻是吃得少,其實身體好得很。
鄭玉梅沒吭聲,隻是變着法子換菜式。
好不容易前後兩三個月,施嘉意的臉頰肉開始飽滿些了,這會兒又因為眼下的事恢複了原樣。
鄭玉梅想起老家用一扇排骨形容人瘦削,眼下看着施嘉意就差皮包骨頭的身材,她無端生出幾分難過。
“您平時愛吃的幾樣菜式,我都寫了菜譜,後續再雇傭人,也不怕吃不習慣。”
鄭玉梅是真的去意已決,施嘉意扯出一抹笑:“好。”
“冰箱的溫度我調好了,以後不會再有冰霜,要再遇上結冰的情況,不用麻煩喊工人,去看看溫度是不是變高了就行。”
她沖施嘉意笑笑:“喊人一回要兩百呢,心疼。”
施嘉意拉着她的手不放:“鄭阿姨,我會想念您的……我真的舍不得您……”
“我也是啊,好孩子,”鄭玉梅拍拍她的手背,眼眶也泛着淚光,“您平時要多吃飯,看看您這臉蛋,唉,太瘦了……太瘦了……”
鄭玉梅來回說着“太瘦了”,施嘉意忍不住先掉了眼淚:“我會好好吃飯的,您回家好好休息,不要為我費心。”
“好孩子……好孩子……”
鄭玉梅在施嘉意的淚眼婆娑裡,獨自上了小貨車。
小貨車慢慢悠悠,在施嘉意的注視下越來越遠,直到變成馬路盡頭的一個黑點。
施嘉意擡起手想擦擦眼淚,陸垣也的紙巾先貼了上來。
他用溫熱的濕巾擦去她的淚:“沒事的,會有機會再見的。”
“真的嗎?”
“真的。如果你想,我們可以逢年過節去要幾頓飯吃。”
“鄭阿姨會歡迎我們嗎?”
“她很喜歡你。”
“你怎麼老說别人很喜歡我……”
“這是事實。”
施嘉意向身側走了半步,挨着他一起走。
陸垣也沒說話,緩緩牽起她的手:“施嘉意……”
施嘉意擡頭:“嗯?”
初春降臨,墓園海拔高,四周依舊一片蕭瑟。
陸垣也沒出聲,兩人牽着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停車場離墓園隻有二百米不到,兩人卻走了十來分鐘。
車前站定,施嘉意問:“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
“什麼?”陸垣也似乎沒反應過來,但腳步明顯一頓。
施嘉意又問了一遍:“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曾阿姨?”
她學着他的小習慣,捏了捏他的手:“再回去看一眼吧,我也想和曾阿姨多待會兒。”
陸垣也眼神微動,牽起她的手在唇邊吻了吻:“嗯。”
“這是我應該做的,曾阿姨對我很好。”
施嘉意笑着說:“當然,我知道她最喜歡你了。”
陸垣也抱了她一會兒,松開後兩人又往回走。
施嘉意右手被牽着,左手在兜裡掏了掏。
東西還在,她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