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越——”

“娃兒啊……”

蒼老的男人喊着他的兒子，焦急的女人喊着她的侄子，被水糊了一臉的小孩喊着他熟識的好友，所有人都抵着狂作大風往大棚趕。

獵獵作響的風，成了天地間的一把鐮刀，大刀闊斧地修整那些頑強得甚至滋生厭惡的生命。

宣傳牌搖搖欲墜，僅用鐵絲固定的兩個金屬角叮叮當當地發出聲響，終于，風雨鉚足氣力，宣傳牌應聲而落，在空中如棉絮翻了一翻，直直地向男孩飛去——

這個畫面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包括瘋了似地沖向大棚的父親，腦海中都閃過讓人悲痛的結局。

“李今越——”他啞了的喉嚨最後發出一聲泣血的悲鳴。

咚！

突然，破爛的大棚鋼筋下，有人以一個漂亮剛勁的姿勢，将手中黑色的物體奮力一擲——

施嘉意以前不理解人哪來那麼多小宇宙可以爆發：推鉛球前，體育老師說你是有天賦的，上了場自然能爆發小宇宙一舉獲勝；高考前，班主任淚眼婆娑，祝願下面的學生都能在考場上爆發小宇宙獲得好成績；等到了工作，施嘉意被各種年入百萬的毒雞湯淹沒，她刷着各大論壇，期間包括上抖音、下小紅書，隔三差五就能和“小宇宙”碰上面。

他們都告訴施嘉意，人是有“小宇宙”的。

可施嘉意想，靠爆發小宇宙就想獲得成功，這和不捯饬自己出門，反而上廟裡求姻緣有什麼區别。

相機嗖地一聲劈開烈風，與金屬宣傳牌相撞，在一聲驚雷般的聲響裡，宣傳牌在男孩頭頂改變了角度——

轉機比悲痛來得更快。

穿着襯衫的李軍強瞪着眼睛，像條下雨天蹦上陸地奄奄一息的魚兒，腿一軟倒在了田埂上。

後邊的人湧上前，七手八腳地扶起他。

“李今越！”施嘉意趕緊跑上前，捧起他的臉。

李今越呆若木雞，愣在原地久久沒回神。

施嘉意拍拍他的臉：“你沒事吧？李今越，你别吓我！你說句話，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呀……”

施嘉意恨不能三百六十度翻轉這個孩子，看看到底是不是哪個零件出了錯：“你有沒有事？是不是被吓着了？别害怕，沒事了，沒事了……”

“算了！”

眼眶異常幹澀發疼，有雨水流進她的眼，她全然顧不得這些，拉着孩子往鄉道走：“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回家……”

“嘉意姐姐……”李今越一開口，是濃重的哭腔。

施嘉意沒回頭，隻是問他：“怎麼了？”

暴雨來得猛烈，這會兒又氣勢漸消，施嘉意聽見男孩的聲音也被大雨浸潤，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自己背後偷偷抹眼淚，她也不想知道，也不想回頭。

莫名其妙地，她的眼裡也開始流淚。

“嘉意姐姐……你的相機……”他憋了很久，才接着說，“對不起……”

施嘉意咬着牙，染濕的睫毛顫了顫：“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會損壞一隻照相機……”

李軍強也趕了過來，手裡還拿着那隻已然成了能按斤賣的“破爛”的相機。

這損壞程度，估計連太上老君的靈丹妙藥也救不了了。

想到這，施嘉意恨不能給自己一拳，這都什麼時候，還想什麼太上老君！

李軍強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姑娘，真是不好意思……你這照相機怕是用不了了……”

李軍強知道這玩意兒叫照相機，十幾年前省裡來了人，說是要開大會表揚像他這樣腳踏實地的農民包工頭。

那天他也是被這樣的照相機怼着，他們摁一下，長柱形鏡頭上面就閃一下。

那些人将他作為那一年的十大先鋒模範之一，将他的視頻放上電視，那隻黑色的小玩意兒，把他敦實的笑容記錄，送上了大屏幕。

自那以後，他慢慢攢錢，用一千五百塊錢買了堂兄家大兒子閑置的照相機，他不會拍，就放在家裡電視機櫃上，在積灰前仔仔細細地擦一擦。

他對照相機有種天然的敬畏，不過自己兩個拳頭大的小東西，他看着電視恍然大悟，原來子看到的這些畫面都是“照相機”拍的。

“照相機”真是偉大的東西，不僅能讓全國人民認識風平縣的麥子，還能變成救自己兒子一命的恩人。

女娃娃好，照相機也好。

李軍強苦笑着，把相機遞給她，說：“姑娘，你别擔心，你這相機多少錢，我都賠給你！你救了我兒子的命，我今天就算是跪下來也要感謝你的——”

說罷，他眼圈通紅，膝蓋一彎，真作勢要跪。

施嘉意趕緊扶住他：“阿伯，不用不用，舉手之勞！我也慶幸這相機在這會兒還能派上用場！”

李軍強的臉因常年光照而黑得發紅，眼淚從渾濁的眼裡留下：“姑娘，感謝你救了我的兒子啊！感謝你啊……感謝你……”

周圍的情緒皆由緊張轉為含笑的催促：“老李，這還下着大雨呢！你趕緊讓人家姑娘回家去啊！”

李軍強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對對，對……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一定帶着東西上門來感謝你！”

施嘉意舉着相機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和李今越認識，這也算我們倆有緣分，真不用說什麼感謝的……”

“施嘉意！”

遠處，熟悉的一聲呼喚。

施嘉意立刻對着中年男人說：“李叔，我得先走了……”

離開前，她還要補一句：“真不用找我啊！”

狂風依舊呼嘯，天際烏雲密布，施嘉意迎着雨在鄉道上狂奔：“簡文心——”

簡文心整個人都是濕的，跟在他身旁的是同樣被淋成落湯雞的陸垣也。

簡文心一見到她就大罵：“施嘉意，你不是答應我下雨就會回家的？大早上和我說話的是鬼啊！”

施嘉意一愣，大概是沒想到簡文心會生氣到眼眶都紅了。

她看着他們身上被雨水浸透的正裝，以及狼狽地耷拉在額前，看起來下一秒就會飛到頭頂的碎發，沒來由地想笑。

她也确實像個瘋子一樣在雨天哈哈大笑，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像是宣告着劫後餘生的大勝利。

“簡文心，簡文心！”施嘉意拽着她的袖子激動不已。

簡文心還在氣頭上，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拉着她的手腕往家裡走：“走走走，别跟隻呆頭鵝一樣淋雨！”

施嘉意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把破爛相機塞進陸垣也懷裡，又拽起他的一隻手臂。

她像一頭牛犢橫沖直撞，帶着兩人在大雨裡狂奔，她大喊：“簡文心，我真的好開心！我真的好開心！”

雨水打在她的額頭，她也沒有減慢奔跑的速度：“簡文心，原來人類真的有小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