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前後村裡争先恐後翻新起房子,李阿婆家卻像是沒跟上潮流,在村尾□□着四面斑駁的白粉牆。镂空黑黃的竹編栅欄圍着菜園子,占地面積統共不過兩張圓桌面,施嘉意一腳踏進也不嫌擠,挨着李阿婆打聽人。
聽完陸骁和陸聞安的事情,施嘉意心生唏噓,一屁股坐在田埂中間,阿婆急得起身給她挪小凳子:“你這孩子……也不嫌棄地裡髒!”
施嘉意支棱着上半身,伸手扶住老太太的動作:“阿婆,沒事兒!我這褲子今天得換了,坐一坐不怕髒。您剛才說那孩子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是什麼意思?”
“往生之人心願未了,不得安甯喲……”李阿婆坐回闆凳,看向她,“你怎麼惦記這事兒了?小安那孩子來找你幫忙了?”
過往二十七年的理性和牛鬼蛇神拉扯,施嘉意抿了抿唇:“啊……是的。不瞞您說,阿婆,其實我是個不相信鬼神的人,對這些事兒也都是敬而遠之。”
她說:“可我真有些摸不着頭腦,為什麼您好像總知道一些……我疑惑的事情……”
李阿婆舉着小鋤頭除草,陸垣也在前面給她撐竹籃。
兩人一前一後,把李阿婆跟餃子餡似地包在中間,李阿婆沒折,隻能停下手裡的活:“你們這倆孩子今天就是必須讓我吐些東西出來呗!”
施嘉意狗腿地貼上去:“阿婆您神通廣大的,肯定不介意告訴我們。”
李阿婆沙啞的喉嚨裡翻滾低笑:“再神通廣大也拗不過你這個女娃娃!我倒是想先問你個問題……嘉意啊,你看你能不能回答我。”
施嘉意:“當然。您問就行。”
李阿婆看向她,怪異的瞳孔在陽光下透出陰森恐怖之氣,表情似笑非笑:“嘉意,你為什麼不害怕那些東西?”
施嘉意問:“那些東西是gui……”
話還沒說完,李阿婆打斷她,凝目擰眉:“不要說這個詞,他們會聽見。”
施嘉意點點頭,斟酌了會兒措辭,說:“我不覺得害怕,可能是因為我大爺在我小時候去世了。他生前是位儒雅商人,對孩子們好得沒話說,我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在外面受了欺負,都是我大爺幫我教訓那幫小兔崽子。”
她的表情露出孩子般的小驕傲,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覺得我大爺就是我的保護神。我以前确實會害怕那些東西,但自從大爺沒了之後,我就覺得那邊也有了我的家人……”
她笑着說:“阿婆您想啊,兩邊都有我的家人,不管是活着還是死了,我都不怕。”
她把死亡說得太過自然,李阿婆盯着她看了幾秒,扭身繼續除草:“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你會長命百歲的。”
施嘉意說:“阿婆,我回答了您的問題,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您是怎麼知道……感受到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的?”
李阿婆輕笑一聲:“嘉意啊……”
施嘉意應她一句:“在呢。”
“這世界有太多事情不能用你口中的科學解釋,陰陽相生,太極八卦,周易八字……”李阿婆口中含混,“靈魂啊……靈魂啊……孩子的靈魂太輕了,很快就會消失……”
李阿婆說:“如果你真關心那孩子,今晚吃飯的點上她家看看就知道了。”
施嘉意驚訝問:“這也是您算出來的?”
李阿婆:“村裡人都知道她家情況……”
施嘉意:“……原來如此。”
傍晚六點,施嘉意有生以來第一回蹲牆角,身邊還帶了個一臉“你上刀山我就陪你下火海”表情的帥哥。
第一回幹這“偷雞摸狗”的事,施嘉意面上燒得慌,兩人找了個隐蔽的角落,齊齊蹲在陸聞安家籬笆後,等待李阿婆所謂的“時機”。
腿麻得像是被千萬螞蟻啃食,施嘉意擡眼一看,好家夥,身旁這男人就算蹲着也藏不住渾身的矜貴氣質,短袖處露出的一截手臂線條流暢,健康與力量并存,哪怕是蹲着,背也是直的,眼裡依舊凝着奕奕神采。
靠。帥得這麼牛x。
反觀自己,抱着膝蓋團成了窩囊的一顆球。
反正都窩囊了。
施嘉意從口袋裡抽出疊成豆腐塊的報紙,兩手一攤,報紙被她靈活抖開,她順勢盤腿坐下:“雖然條件是艱苦了點,但至少還有地方坐。”
能蹲着就絕不站着,能坐着就絕不蹲着的施嘉意伸手進口袋,又掏出一疊“豆腐塊”:“想不到吧,我還有一張。諾,給你,你也坐坐。”
陸垣也絲毫不矯情,但他長手長腳,比施嘉意大了整整一圈,坐在施嘉意身邊像隻大型賽級金毛。
連毛發都一樣柔順漂亮。
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她趕緊搖搖腦袋,把這個好笑的念頭搖出去。
天色漸黑,他們選了個絕佳的位置,沒有過往的路人,卻能将屋裡的情況聽得一清二楚。
果然,隔牆有耳這句老話不是白說的。
垂着眼眸凝神聽了幾秒,她拉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房子:“是陸聞安的聲音……她回家了。”
陸垣也點點頭,示意她的判斷沒錯。
施嘉意仰着頭,斜向上四十五度,似藍又綠的玻璃窗貼着泛白“福”字,殘缺的“口”恰巧圈住了裡屋天花闆吊下的一盞鎢絲燈。
亮得晃眼。
牆邊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語氣不善:“陸聞安,你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這回成績有了很大進步……别人我不了解,我還不了解你!整天鬼話連篇,不是騙這個就是氣死那個,你就告訴你老娘,你是不是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兒!”
陸聞安的聲音很輕,輕得都稱不上辯解:“我沒有。我說過,我的心算比陸骁快。”
施嘉意的心突突跳起來,伴随而來的,還有那陣壓抑悶重的不安感。
果然,施嘉意的感覺沒錯。
下一秒,屋裡爆發出女人的怒吼:“死丫頭!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裡,頂着大太陽去縣城賣東西供你上學……你别忘了你的學費都是我二十塊一籃的草莓換回來的!你就是這麼對付你老娘的?不會讀書就算了,你還這麼嘴硬,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抄了誰的東西,居然門門都滿分……你太不要臉了!”
一個小男孩的聲音也跟着說:“姐姐不要臉,姐姐不要臉……”
似是被觸及傷口,陸聞安的聲音也高了不少:“黃桂華,你這麼不相信我能考到滿分?女兒考了漂亮分數,你的第一反應就是她作弊,她見不得人?你就……你就這麼不盼着我好?”
白天,同學們針刺的眼神讓她坐立難安,回了家,雖然沒指望母親能寬慰自己,但她也沒預料到一進門就是母親劈頭蓋臉的謾罵。
黃桂華罵她不要臉皮,連做人基本的道理都忘了,盡幹些對不起家裡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
她罵她不要臉的賤種。
陸聞安心中的火氣愈演愈烈:“沒錯,我就是賤種!我是賤種,你就是賤種的媽,你就是老賤種!”
兩人怒目互瞪,陸聞安揚高聲音:“你滿意了,黃桂華?你說你早起晚歸隻為供我讀書,可你平時又是怎麼對我的?雞腿雞翅是弟弟吃的,我吃的是什麼?新衣服是弟弟穿的,我穿的是什麼?你隻要不高興了就可以罵我,你在外面受氣了就可以打我,你考慮過我為什麼夏天穿長袖嗎?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
撕心裂肺的控訴染上濃重的哭音,小小的她不懂母親雙标的行為。她想心平氣和地和母親談一談,就像簡和她的母親。她幻想母親可以在看到成績單後,抱着自己的身體說“小安啊我真是為你驕傲”,如果不是這句,那“小安啊我真是高興啊”也行。
“小安啊”,是弟弟還沒有出生前,黃桂華高興時喊她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