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沒事了。”唐松聞言點點頭,轉身欲走,可回頭之間衣角被風帶起,不小心掃倒了一個酒瓶,他眼疾手快彎腰一接,玻璃酒瓶被他穩穩拿在手裡,重量很輕,他搖一搖,裡面是空的。
于是一群人屏氣凝神的注視下,他緩緩打開了那個充滿殺氣的氮素化肥袋子,捏着瓶子擡眼問道:“這喝沒了,不要了吧,不要我收拾走了……你們都看我幹什麼?”
衆人:“……”你丫長這麼拽原來是掃場子的清潔工啊?
衛衣男生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尴尬,默默縮回手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要收拾……”
“收拾桌子啊,我看你們桌子都滿了。”
旁邊的女生想笑卻又覺得不太禮貌,憋得滿臉通紅,綠衣服此時開口了:“等等……”
唐松眼神有點鋒利地掃過去:“什麼?”
綠衣服被這眼神震懾了一瞬,但想了想,還是指着桌子上堆起來的酒瓶弱弱道:“……這些其實也喝完了。”
唐松把酒瓶又裝進袋子裡,順帶着把他們桌子也給擦了,最後非常有禮貌地沖他露出一個笑容:“祝你們玩得開心。”
卡座上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不知誰弱弱出聲:“……還喝嗎,感覺酒突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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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松把袋子往吧台角落一扔,他和這裡的老闆算是認識,從一年半之前他開始偶爾在這裡打工,早已經輕車熟路。
每個酒保基本都認識他,今天當班的小劉在吧台逗他:“松子哥,來一杯?”
唐松非常有原則地拒絕了:“不要帶壞高中生好嗎。”
“行吧,忘了你還是個小屁孩,”小劉也不強人所難,“這幾天的酒瓶子啊盒子啊都放在後街角門了,老闆讓你快點拿走,太占地方。”
唐松“哦”了一聲,對方又說:“你是真傻,要是聽老闆的話過來看看場子多好,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工作,而且自從嚴打之後事兒少又賺錢,天天就走一圈當個門神就成。”
唐松呵呵一笑:“我是遵紀守法好少年,不敢做這種事情。”
小劉明顯不贊同:“我們這種沒家庭托底的,能幹上這個,起碼少走十年彎路好嗎。讀書有什麼用,你看我,讀了大學不還是照樣在這幹活。”
唐松不置可否。
他第一次來這個酒吧是因為阿萊。阿萊的父親好賭成性,欠了一大筆高利貸後不知所蹤,母親為了還債幫人開大車運糧食,在外沒日沒夜地奔波。
出遠門幹活的時候,阿萊就被送到唐松家裡,免得高利貸上門讨債。可那一次,他們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趁着唐松不在家的時候摸到了他家門口,把窗戶敲碎之後爬了進去,抓走了熟睡的阿萊,給阿萊母親打電話,不還錢,就得拿人來抵。
那時候阿萊母親在幾千公裡以外的地方,鞭長莫及,而且她沒有錢,老闆欠她三個月的工資,她幹,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空口的承諾能兌現,但是她不幹,那就一分錢都拿不到。
多年的貧窮讓她失去了任何能幫襯的親朋好友,走投無路,隻能哭着給十六歲的唐松打電話,求他去救救阿萊。
他年少氣傲,單槍匹馬過去,可那幫人都是熟練的打手,和他在學校裡、還有跟小混混打的架完全不一樣,他頭上遭了一棒,血流得把視線都染成一片紅色。
唐松胃裡翻攪着,大腦眩暈,而後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抄起旁邊的啤酒瓶用力在桌角一磕——
四分五裂之間,他随手抓了一個人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拽着人靠在沙發的角落。
酒瓶鋒利的尖刺抵住對方的咽喉,手止不住的顫抖,鮮血從脖頸湧出來:“放了我們,不然别怪我對他不客氣。”
非常幸運的是,他抓住的正好是那幫人的小頭目,一群手下瞬間不敢動作,可被他禁锢在懷裡的人卻有恃無恐:“小崽子,這樣有什麼用呢?你今天要是殺不了我,你等着吧,以後一天好日子都别想過。”
唐松攥緊酒瓶,努力地讓逐漸模糊的意識保持清醒,可另一種名為憤怒的情緒卻又燒到了整個胸腔。他想到父親躺在床上灰白的臉,被親戚扔來扔去沒吃過一頓飽飯卻無能為力的童年,被說短命鬼就該早點死的時候,第一次揮起拳頭攻擊扔他狗屎的小孩卻被對方父親倒挂在窗戶邊的時候,鄰居叫他的小孩吃塊西瓜都要背着他的時候,好日子,他們這種人又有多少好日子,再難還能有多難,也隻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
腎上腺素飙升的時間很漫長,心髒在胸腔裡狂跳,大腦變得格外清晰,一個恐怖的想法從他腦子裡突兀地生出來。
那是他離犯罪最近的一次。
濕熱的液體劃過臉頰,不知道是鮮血還是别的什麼,唐松冷笑一聲,手止不住地顫抖,而後又逐漸用力:“那你别後悔——”
就在他下定決心的那一瞬間,“咣”地一聲,包廂門被踹開了。一個穿着熨帖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年齡看起來不大,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有一種老練的圓滑。
“各位,在我的地盤鬧事,有沒有提前過問過我啊?”
小頭目明顯認識這人:“胡老闆,是這小子瘋了才過來鬧事,他想殺了我!你快,快救救我!”
那男人似笑非笑,輕飄飄地看了唐松一眼,朝衆人道:“你們什麼恩什麼怨我不管,但在我這搞出這麼大動靜,總得拿什麼來換吧。”
唐松喘着粗氣,分不清來人到底是幫他的,還是與這幫人是一丘之貉,但他失血過多,已經撐到極限,耳邊嗡鳴,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氣——
意識消散之前,好像有個人沖了過來,他倒下的時候,正好落在那人的胸膛。
那人緊緊把他抱在懷裡,比起他記憶裡父親的懷抱稍顯單薄,但又異常柔軟。
之後……之後好像有冰涼的雨水滴在他的臉上,意識的最後一瞬,他想着,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