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徹幼時受過聞雪幕的恩惠。那時他才五歲,身負重傷,前塵盡忘,一路沿着洛江飄流而下,在秋日冰涼的江水上整整飄流了三天,然後又被湍急的江水沖上岸。
他餓得手指都擡不起來,掩在茂盛的草叢裡,來往路人如衆,愣是一個也沒發現他。就當他以為自己就要命絕于此之時,一位身着素白衣裳的女童命家仆救下了他,施舍他粥食,又給他包紮傷口。
正是因為這一飯之恩,他才得以活下來,後來,他流浪宣陵時被老山主胥解憂發現,心下不忍,将他收養,待若親子,後來他才知道,那日的女童正是陸叔昀的愛徒———聞雪幕。無論如何,聞雪幕于他都有救命之恩。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已經過了數月了,天氣漸漸回暖,任憑胥蘭璀将嘴皮子磨破,燕徹都不肯讓她和同門見面,隻是給她從外面帶些消息,整整幾月,她連院門都出不去。
别苑地方幽靜,平時沒什麼人前來,這日,燕徹命人送了數盆各色花卉過來,移植到别苑的小園子裡。他強硬地拉着胥蘭璀坐在石橋上,頗為得意地說:“雲裁,你看,這裡是不是也不比你的留春峰差?”
胥蘭璀随意地瞥了一眼,那都是些極名貴的品種,單是那盆東方嬌山茶,便價值千金,極淡的粉色,越往花心越深些,微風拂過,清香迎面。
她緊蹙眉頭,神色恹恹:“我頭痛,我要回去了。”燕徹錯愕地看着她,有些急切地拉住她的袖子:“還有蘭花,你不看看嗎,海棠,牡丹呢?”胥蘭璀郁郁寡歡,沒有力氣反駁他:“燕徹,我真的累了。”
她快步走回廂房,正欲阖上門,一柄銀劍攔住了她,将門緩緩推開。燕徹也不進去,隻是定定地站着,手中緊握着佩劍。不過幾日不見,她又憔悴了,皮膚蒼白如紙,仿佛風一吹便要刮破,她一定時常睡不好,眼底已然有了淡淡的烏青。她極輕地歎了口氣,擡眸望向他,眼眶泛紅:“你别為難我了,至少今天不行。”
燕徹看着她那張暮氣沉沉的臉,心中一陣疼痛:“為難?雲裁,你就那麼不喜歡我麼?”回應他的隻有沉默,燕徹的劍橫在門邊,門是合不上了,胥蘭璀不願再理他,自顧自的走進裡間。
案上擺着盆開得濃淡相宜的抓破美人面,案角淩淩散散地排開十數盆山茶,如花圃一般,形态各異,争奇鬥豔。
胥蘭璀轉過身去,快步藏在屏風後,任淚水淌過臉頰,語氣極為平靜:“今日是我父親的忌日,怎麼,你貴人事多,已經記不清了?”燕徹緊握拳頭,手心傳來一陣痛楚,鮮血從他掌間滴落下來:“抱歉,是我疏忽了。”
胥蘭璀笑笑,她臉上還帶着淚痕,笑得比哭還難看:“也是,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甯陵山老山主的忌日。”隔着花鳥修竹紋的屏風,燕徹隐約瞧見她輕輕顫抖的肩膀,他不願打擾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室内一陣花香馥郁,胥蘭璀面含倦意,從衣櫃中取出鬥篷,毫不憐惜地蓋在花上,仿佛這樣就可以蓋住她的心煩意亂,千愁萬緒。
燕徹自這日起有幾日不來了,清秋宮的瑣事忙得他腳不沾地,胥蘭璀巴不得他一輩子都别來,最好他們兩看生厭,燕徹能大發慈悲地放她和同門回甯陵山,這幾乎是她此生唯一的心願了,離開清秋宮,重振山門,殺了聞雪幕和她的走狗,報仇血恨。
清靜的日子沒過幾天,她沒有等來燕徹,卻等來了與她有滅門之仇的聞雪幕。屋外回蕩着輕微的啜泣聲,如果不留神去聽,便沉靜得如同湖面一般,不沾帶任何人氣。
聞雪幕的手下僞裝成人族,大搖大擺地進入中原九州地界,仿佛是得到燕徹默許一般,來勢洶洶地将别苑團團包圍,對别苑裡的人橫眉冷眼,刀劍相向。
事情的始作俑者娉婷袅娜,白裙款款,一陣風從半合的窗中鑽入,吹得她飄飄欲仙一般,不愧為當年碧蒼峰的第一美人。
聞雪幕半仰着頭,高高在上地俯視昔日風光的師姐:“胥雲裁,家破人亡的滋味如何?當年仙門各派攻上魔族,你們甯陵山出力頗多,我為了複仇,委屈多年,拜在陸叔昀門下,你現在落得和我同樣境地,可曾有過一絲後悔?”
聞雪幕故意以胥蘭璀的表字相稱,帶着十成十的惡意,雲裁雲裁,雲做的仙君,此刻正被困一隅,苟延殘喘,隻能祈禱她高擡貴手。
胥蘭璀恨意濤天,咬牙切齒:“聞雪幕,你的痛苦,為何要用他人的身家性命來償還!你父母為害一方,常年吸食修士、平民的魂魄,隻為了增進修為,害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因果報應,你竟還覺得委屈!被你家害的那些人不委屈嗎!”
“咣當”一聲巨響,案幾上的蘭花碎在聞雪幕腳邊,胥蘭璀因為動氣而呼吸艱難,聞雪幕輕輕擡腳,鑲珠繡玉的華美錦鞋用力地碾過摔倒在地的蘭花,破碎的花葉和污泥混在一塊,低賤得如塵埃一般。
聞雪幕笑道:“你向來愛什麼蘭花呀,茶花呀,金玉在外,附庸風雅,遠不如梨花秉性高潔,純白如雪。”胥蘭璀輕蔑地瞥着她:“梨花是高潔,可惜配了畜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聞雪幕并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幽幽地歎道:“胥雲裁啊胥雲裁,你才是不人不鬼的那個,從雲端落到泥底的感覺不好受吧,你若磕頭求我,我還可以賞你些靈力,讓你能多苟延殘喘幾年,喔,不對,這些靈力本來就是你的,怎麼能說賞呢?”
滾燙的淚水湧上眼眶,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心髒和經脈處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無比,胥蘭璀幾乎要痛得昏過去:“聞雪幕,隻要我能多活一天,你就别想過一天的好日子,終有一日,我會親自取你性命………”
聞雪幕毫不在乎,唏噓道:“你現在廢人一個,還想着取我性命?真是不自量力,癡人說夢。對了,我來的路上知道了些消息,你應該會很感興趣。
你那位大師兄陸蓮舟,他摔下山崖,屍骨已經被豺狼啃得面目全非了,燕徹騙你,說他屍身無毀,就和陸叔昀一同葬在碧蒼峰後;你可知道,他幾乎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了,大多都被豺狼連皮帶肉的吞進肚子,隻留下幾塊碎碎的血肉,撿都撿不了………
還有那個因你而死,萬箭穿心,血盡而亡的師無愁,他就更可憐了,連一片衣角都不見!燕徹怕你傷心,遲遲不敢告訴你,隻能一座衣冠冢打發了。”
胥蘭璀的臉刹那間血色盡失,她恨不得撲上前去,讓她下去給甯陵山滿門一千五百口謝罪,可她早就沒了力氣,已經是油盡燈枯了。胥蘭璀的唇間湧出一口鮮血,隻能虛弱無力地撐在榻上:“你在清秋宮動手,不怕燕徹回來,殺了你嗎?”
聞雪幕咯咯笑道:“好師姐,你未免太蠢了些!你說,燕徹為什麼突然聞迅上了甯陵山,他明知有我從中做梗,他為何從不怪我?
因為燕徹心中有我啊,胥蘭璀,他做下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讨我歡心罷了!他留你一命,就是因為你這身皮囊與我有三分相似,我貴為魔族聖女,身份尊貴,他得不到我,便百般羞辱你,拿你來解悶,還有,當年毒死趙升之的糕點,也是我給他的,可惜了,你命硬,嫌糕點太膩,生生躲了過去,隻毒死了他,沒毒死你。”
胥蘭璀渾身冰涼,滔天的怒火湧上全身,她一輩子也沒能想到,他們要毒死的是她,而趙升之因為她白白冤死,她陰差陽錯地斷送了小師弟的性命。
胥蘭璀垂下頭,面色蒼白得如紙一般,她頹然一笑,耳邊隻剩下尖銳綿長的轟鳴聲,聞雪幕暢快極了,仰天狂笑不止。她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聞雪幕得意洋洋地盯了她片刻,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
胥蘭璀直直地盯着案上架着的除霜,心中一片悲涼,她忽然覺得心頭血氣翻騰,殷紅的鮮血自口中噴湧而出,刺目驚心地染紅了羅衣,她倒在榻上,悄無聲息地掙紮了一瞬,微弱的呼吸緩緩停止———說來也好笑,她一代天驕,竟是被活活氣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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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徹聽到他的話,面色蒼白,幾乎要搖搖欲墜,他雙手抓住護衛的衣領,顫抖着聲音問他:“你說什麼?這如何能開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