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為幻境,并非是不救,是由死而生。”
阿醜聽不懂,轉過身去看着滿是岩漿與血水的無間地獄,裡面無數的鬼魂哀嚎着。阿醜撇撇嘴,眼神逐漸堅定,自己跳了下去。
當感覺到痛的時候,眼淚便不受控制,洶湧地從眼眶裡湧出來。
阿醜強忍着不想掉眼淚,可魂魄被焚燒是無法忍受的痛,她咬牙切齒地說:“隻要我在地獄裡,就說明神仙根本不慈悲。如果慈悲,世界上就不會有我阿醜……隻有我自己能救我,可我現在困在了地獄裡。”
“阿醜,我是來救你的,離開地獄,離開這個瓶中世界。”觀音憐憫道,“隻要你有一絲悔意,願皈依佛門,可免去你的罪孽回到人間,今後向善以修行彌補。”
觀音坐在無間地獄邊緣,俯首伸出手。
阿醜恍惚地遞過來手牢牢抓住,卻沒有答應皈依,她仰頭看着那慈悲的面容,對上那雙終于像活人一般有擔憂的眼睛。
觀音也看着阿醜的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被眼淚一遍遍沖刷,忽如破碎的蛋殼脫落一片塵埃。露出一角明亮透徹如同琉璃水晶的眼睛,躲藏在渾濁的後面,此時不是菩薩穿透眼睛看着阿醜的魂魄,更像是阿醜穿透渾濁的眼睛,看向菩薩的魂魄。
阿醜問:“老婆……菩薩,你度我是為度我?還是為了讓佛祖多一個皈依的人?我都受着這樣的苦了,你說來救我,卻要我先辦到你要求的事情。”
觀音頓住,與那雙獨特的眼睛對視良久。
究竟是為度人才弘揚佛法,還是為了弘揚佛法而冠以度人之名?
觀音沒有松開拉着阿醜的手,但移開了對視的眼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觀音已經做出了選擇,竟也落入無間地獄之中,驚得岸邊的判官連連驚呼。
“佛法隻度虔誠信徒,你不皈依也非信衆,我不能以佛法度你。我度你。”話罷,觀音盤膝雙手合十懸坐在無間地獄的岩漿血水上,“你自小被父母抛棄,神靈本有庇佑之責,我未盡責,是為失父母之職。因普度與你結為夫妻名分,夫妻同心,遇難卻因失望将你抛下,亦為失夫妻職。我坐獄中,你往人間去。”
地藏菩薩為度地獄惡鬼願永不見天日,而觀音萬相,亦可化作地藏。
佛祖所贈法器,是一個金箍,此時也被抛入岩漿血海,再看不見。
“……”阿醜愣住。
觀音俯首,再次看向那雙獨特的眼睛,說:“阿醜,我希望你遠離苦厄,不會踏入地獄。此為瓶閻浮提,待你離開後,不必以行善報答,不必供奉佛法,也不必記得此事。”
“……”阿醜不信能有這樣的好事,又問,“我要是再作惡,不還是要再下地獄。”
觀音說:“阿醜,這個閻浮提由你心念所化,我留此間,我亦為阿醜。你心中有我,你亦為觀音。今後你若偷竊傷人,罪責皆在我。”
阿醜不信菩薩會沒有任何要求救自己,從認識至今,總是勸她向善向善,最開始就立下了作惡就回娘家的約定。
可當菩薩說完這句話後,她當真感受不到煉獄裡的痛苦了。
“其實我剛才我還在讨厭你,想要把你拉下來一起受罪。可是你現在對我這麼好,我又不忍心你替我受罪。”阿醜嘀咕着,“可是,我也不想一起受罪,如果這真的是一個瓶子世界,我們一起出去不好嗎?”
觀音正要回答,見她身邊的判官和其他鬼竟也都在一一幻滅。
感知而萬象生,不見而萬象滅。觀音知道為什麼四大洲也幻滅了,這是阿醜的世界,她認為再也去不到的地方,對自己來說和不存在是同樣的。
一個凡人,竟能心念掌控一個閻浮提的生滅。
觀音恍惚想到數千年前,佛陀釋迦摩尼第一次到人間。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此我非指釋迦摩尼一人,而指衆生之我,本我、自我,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我。
阿醜亦有佛陀之境。
陰暗的地獄上方,逐漸出現一道光,阿醜仰頭看去,可以看見一個盯着瓶子失了魂魄的自己。
她想起來了,自己的确是從瓶子外面來的。
“不,這個阿醜不是我!”阿醜突然驚呼一聲,她記得起因是瓶中阿醜覺得反複死太無趣,便歸還淨瓶,之後與菩薩一起被皇帝請進宮,于是有了災難。
但是,她不會停止改變自己的死亡,她隻會一次次救自己,絕對不會把救自己當成是一件無趣的事情。
“我知道了,這裡都是假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①
瓶外的觀音輕誦一聲,阿醜三魂七魄歸位。
阿醜回過神來再次看向瓶中,此時瓶中漆黑一片,那個閻浮提世界已經消失了。
觀音垂眸不語,閻浮提沒有消失,隻剩一個無間地獄留在了阿醜的心裡,而觀音的一縷元神也留在那,以自身消磨阿醜以前以後的種種罪孽。
阿醜刹那的覺悟,已經超脫接近佛陀。
那一縷元神即便将來消磨完了罪孽,也因刹那的境界差距而無法離開。
大圓滿的觀音尊者,此時的元神殘缺了一縷,就這樣囚困在阿醜心裡。
回來的阿醜眼睛又是那樣渾濁,可觀音已經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