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5年5月16日,夜。
陰雨不止。
這片天穹仿佛在一場緩慢的系統性崩解中呻吟。雨絲細密、遲緩,帶着一種程序滞後的錯覺,像是在重演一段無法終結的記憶。
雨已下了整整十五日。
既不傾瀉如注,也不飄灑輕盈,它隻是沉默地垂落,均勻、穩定,像某種刻意維持的狀态。每一滴水珠都像是被注入了猶豫與倦意,在半空中遲遲不願落地,在接觸金屬表面時才發出細不可察的“咔哒”聲。
在廢棄基地的内艙邊緣,馬亦閉着眼,頭微微後仰,安靜地半躺于一張老舊的搖椅中。椅身寬大柔軟,由高敏生物纖維包裹,能自動感應她的體溫與肌肉反饋,以匹配節律般地晃動頻率,像一場被植入記憶的呼吸。
灰色僞裝披風松垂在她肩上,布料邊緣微微翹起,被空氣中的濕意浸出一道暗紋。
馬亦保持着一種模糊的平衡——既非放松,也非警覺。仿佛一尊沒有命令的哨兵,被放逐在這片無人角落,等待着一場不知是否會到來的更新。她的右臂懶散地搭在椅側,掌心下壓着一段冰冷的金屬遙控索扣,像是随時可以激活某種機制。她沒看它,卻像早已将它與指尖連為一體。
她的一半面容隐在昏暗中,隻能依稀看見眉線沉靜,嘴角極輕地繃着。那不是刻意的冷漠,更像一種習慣性的防禦。她額前幾縷被雨霧打濕的發絲貼在臉側,皮膚泛着淡金屬感的冷白,在弱光下顯得幾乎沒有血色。
不動,也不眨眼。
看起來就像一張封存已久的視覺殘影,隻等着某個時刻被現實重新讀取。
時光路過她也會靜止。一切都在悄悄地等待。
今天,是馬亦在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的第10,958個晝夜。
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是無盡的天堂,是銀河系和衆多星系組成的超星系團,是銀河系和附近總數約達10萬個星系的家園。在拉尼亞凱亞那無邊星潮中,藍星隻是一滴微光落入虛空的餘響,連宇宙的回聲都未曾将它記起。
馬亦此時身處藍星基地,一個曾屬于藍星主系統邊緣的遠程觀察站。此處在三十年前被廢棄,如今隻是一個失效的節點,殘餘信号不斷跳轉,卻從未被清除。主系統沒有追蹤,也不曾修複。就像它也忘了這裡還有一個活着的存在。這是遺落在文明疆域之外的碎片。
馬亦沒有忘。作為一個記憶部分封存的前星際戰士,馬亦似乎可以重播個體曆史的每一幕悲喜,朦胧而清晰的記憶萦繞着她。
她不再記得三十年前具體的“離開”是如何發生的,但她清楚自己從未真正“歸返”過,是海洋放逐的一粒水珠。馬亦沒有重新連接主系統,也未獲得“被記得”的權利。
她不屬于這裡,也不屬于任何地方。思維的波浪無休止地拍打着小小的石頭,而她沒有歸屬,也不再請求返回。像一個主動脫離軌道的信标,任自己緩緩老化,失去意義。
在這片與主文明演算軌迹脫節的陰雨中,馬亦隻是持續存在着。
今天,是個紀念日。
紀念什麼?
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馬亦隻是靜靜坐着,輕輕閉着雙眼,也許享受着片刻的安甯,也許沒有。
直到遠空忽然一閃——
一道藍光,自天邊劃過。
那是一道怎樣的光!
起初隻是細如針尖,仿佛電磁層偶發的放電殘影。
馬亦的右眼在那一瞬微微睜開,銀色的感應環随之浮現,亮度極低,幾不可察,卻意味着系統的“自動前瞻模式”已被觸發。那種不帶情緒的動作,不是她的主動命令,更像是某種預設響應自動由超前偵測系統獨立生成。馬亦的意識仍在輕柔的微波中緩緩震蕩,中樞尚未完全喚醒,但她的身體——或者說,那些經過多年調試、再構、植入、修複的神經節點,已先于她覺察到異常信号的出現。
近了!
藍光以一種無法測量的速度逼近,如同某種直擊意識深層的信号流。
它不是物理物體,也不符合任何航迹規律,甚至不包含熱能或磁場變化,隻是一道“存在過”的痕迹,柔和卻侵略性極強。
她立刻坐直。
披風滑落半邊,露出左腕處嵌入的舊型号識别端口。她的眸光從迷蒙倏然轉換為冷酷,邏輯節點密集鍊接,建立即時分析體系。
藍光再次閃爍,越來越近。
下一瞬間,一道急促而沉悶的嘯鳴自遠而近,仿佛整個大氣層被某種不可見的力量撕裂。
她看到它了。
一個藍點。
一個極小的、孤立的、卻以非線性方式在她的視域中突兀放大的藍點。
它并非飛行物。更像是一道由意識本身投射出的信号錨點——靜默、頻閃、方向明确,卻沒有任何形體信息。
更近了!
其亮度如恒星微爆,又如深空中的激光測距光束,精确、銳利、不可回避。
就在這一刻——
馬亦的瞳孔急劇擴張。
意識神經如被利刃斬斷。視網膜劇烈收縮,前額皮層疼痛劇烈擴散至整個腦後神經中樞。那不是物理攻擊,但強烈如閃電入腦。一切進程停滞。
藍光,如利矛一般,猛然紮入她的右眼,直刺入意識海的最深層!
嗖!
仿佛有某種外部力量穿越了感知邊界,粗暴地劫持了她的認知主權。
馬亦倒抽一口氣,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她來不及發出任何反應。
所有顔色在眼前退散。
聲音、形狀、重力,全部抽離。
她仿佛懸浮在宇宙的深淵,軀體失控,靈魂被剝離,隻剩下一縷幽微的意識殘片,在黑暗中搖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