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親曆過那裡,但數據記憶告訴她:那是一片鏽迹斑斑的金屬結構體拼接出的多層城市。稀薄重力下,低濃度的氣體像流動的幕布,漂浮在空中,折射出昏黃微光。街道幹淨而空曠,角落堆疊着未被清理的散裝容器和零件廢殼。
空氣像被稀釋過的鉻色液體,帶着工業時代末期特有的遲緩與滄桑。
她走在街上。
模拟人群從她身邊穿行,穿着過時服飾,帶着無法解讀的表情。她聽見他們說話,看見商販擺攤,嗅到虛拟香料與礦渣氣息混雜的味道。這不是現實,但卻異常真實。像是她曾在這裡生活過,幾十年,甚至更久。
她的腳步與地闆間的接觸每一次都在釋放微量電流,反饋觸感精準無誤。
這一切本該是仿真系統的成功表現。
直到——那個聲音出現。
“馬亦?”
聲音輕輕響起,落在她耳邊,帶着一種與環境不符的清晰度,仿佛不是來自這個模拟空間,而是直接刺入了她的聽覺處理模塊。
她毫不猶豫地按下終止鍵。
沉浸艙斷開,現實重啟。
液體從脊背與四肢緩緩抽離,操作艙體内壁切換為幹态排氣模式。躺椅機械回收,椅身歸位。
神經線束自動松脫,所有連接點滴滴歸零。
艙蓋緩緩升起。
她睜開眼,正對着艙壁。
冷光微閃,一切看似正常。
然後——她聽見了那句話:
“授權模塊加載失敗。請重新輸入……密鑰:馬·亦。”
聲音極輕,極穩,卻震得她整個胸腔仿佛與骨架共鳴。它不是響在空氣中,而是像從骨髓裡冒出來,回蕩在身體的每一個中空腔體。
她迅速坐直,回頭确認。
通訊接口已徹底關閉,物理級别焊死。音頻模塊無通道,也無線路,根本不具備外部接收裝置。
又一遍——
“授權模塊加載失敗。請重新輸入……密鑰:馬·亦。”
一模一樣,語速一緻,停頓一緻,甚至連微不可聞的呼吸節奏,都絲毫不差。像是錄音——但她确信,從未錄制過。
她冷靜下意識啟動全艙掃描,調用系統日志與殘留緩存記錄,結果為零。一切正常。沒有異常入侵,沒有程序自運行。
第三遍。第四遍。
在第五遍來臨前,它突然停止。戛然而止,如斷電。
不是她的聲音。
卻像她的影子。
每個音節、每個重音、每次換氣,都與她的語言模型完全重疊。仿佛這聲音不是模拟,不是播報——而是她自己,在另一個維度,對她低語。
不是模拟bug,不是硬件殘響。
而是她,與自己産生了某種“偏差重複”的現象。
她緩緩握緊椅側扶手。
不是錯覺。也不是回音。
而是一段未經她允許的寫入,正借助她的語言模型、節奏結構和情緒曲線,悄然展開。
她回到養殖缸前,凝視那群魚。
水體仿佛稍稍靜止,但她能察覺到——有某種不屬于這個系統的頻率,正從缸體内部回響而出。那種波動無聲無形,卻影響着每一滴水分子的排列方式,像是有一道無形的手指,從另一個維度劃過這片液體的意識表面。
魚群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它們開始避開中央區域,形成環狀遊動,身體頻頻閃爍出不屬于常規呼吸狀态的熒光。
她伸出指尖,輕輕碰觸水面。
一圈微光泛起,如同回應。
但那光圈還未完全散開,水體忽然劇烈震蕩,仿佛整片液面遭受了非物理性撞擊。原本溫馴遊動的魚群像被炸響的指令驅動,瞬間沖向缸壁,有兩三隻甚至以過載速度撞擊透明内壁,魚鳍撕裂,水霧翻湧。
水中的微粒劇烈震蕩,沙層被掀起,珊瑚的呼吸光脈出現短時斷層,一株深紅珊瑚甚至在短短幾秒内從鮮亮變為灰黑,表面紋理崩解如枯萎。
她猛然睜大眼,神經鍊下意識激活識别模組。
水體内的數據頻率——錯亂。
不隻是物理層異常,更像是某種“信号源篡改”,在不觸碰系統邏輯的前提下,入侵了整個生态場的運行節奏。
pH值波動,電場不穩,溫度突降3.6度,仿佛某種低維穿透通道短暫開啟。
她的生物監測模塊發出一串極短頻的警告指令,卻未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所有聲音輸出系統——無論是告警蜂鳴、輔助播報、環境回聲——此刻,全部陷入了沉默。
一種“靜音級别的錯亂”,正在艙體每一寸空氣中蔓延。
她俯身查看缸體後端的控制器。
系統仍在線,能源正常,溫控模組未見宕機。
但她注意到——主控指示燈,正以一種從未設定過的節奏閃爍。
0.2秒,停頓。0.5秒,快閃三次,再停頓1.7秒。
這不是随機——而是某種編碼,某種故意嵌入的信息節奏。
不屬于她。也不屬于任何标準協議。
馬亦沒有說話。
她隻是站着,沉默看着那條編号01的藍脊魚緩緩翻身,失去漂浮力,尾鳍無力下垂,在水中如一片折斷的紙片,沉入沙底。
那是她最早命名的一隻魚,曾在她手術後蘇醒那天第一次遊進她手心。它的模式是她設定生态系統的基準點。它的死亡,意味着整個生态循環已被結構性幹擾。
她握緊指節,骨骼發出細微的聲音。
這不是設備故障。
這是一次入侵。隻是還不知道,入侵的,是外部現實,還是她自己。
她閉上眼,屏息靜默。
可那句“請重新輸入密鑰”的聲音仍在她腦中回響。不是聽覺,而是神經級殘響——如一道電流,貼附在她的語言結構中,像她自己内心的某個模組被别人調用,播放出來。
她意識到:這不是夢,也不僅僅是幻覺。
——某種召喚,已然啟動。
它不是來自某一個具體坐标,而像是從時間的深井中逆流而上,從她每一道邏輯縫隙中,喚醒一個被壓制已久的原始協議。
空氣變得厚重,像有風從不存在的地方緩緩吹來。
風中,仿佛帶着遠古的數據顆粒,穿越過無數折疊層,敲打着她的意識殼體。
她聽見了它。那風沒有聲響,卻在骨骼裡發出回響。
這不是夢。
不是設備故障。
不是神經錯亂。
是——重啟。
一個更深的、跨越自我結構與現實邊界的重啟過程,已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