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沒有門,沒有窗,沒有任何允許“注視”的結構,隻有流動不息的數據光脈從其表層蠕動,像一座永不停歇的邏輯心髒。塔體緩慢脈動着,不帶情緒,卻如同在以某種非人意志持續思考——所有人的下一步。
主塔是城市的導航,舵手,光标。
也是終端、起點、目标。
而此刻,它是一道懸置在她心中的“問題”。
馬亦站在一處廢棄管廊的制高平台,披着臨時僞裝披風,身形被遠處冷光折割成模糊輪廓。風吹過,發絲掠起,她的目光卻依然沒有移動。
她在計算,也在等待一種被确定的“情緒”——可這正是她早已學會舍棄的東西。
她知道,主塔沒有意識。可每次盯着它,她都産生錯覺:
它正在等她。
她不清楚那是不是“注視”。
她隻是感到,某種比身份更深層的結構在塔體之中和自己産生了微妙的同步。
她腦海中浮現出一道舊問句:
“如果你不是自願靠近的,誰在接近你?”
她在判斷。判斷一次侵入的代價,一次偏移的可能性,一次“重啟”的必要。
她也在倒數。她的時間不多,而副本的精度越來越高。她想知道塔内有什麼,但更想知道——
塔是否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風繼續吹,微弱的高頻磁渦在塔表環繞。她的呼吸放緩,視野越過整個城市骨架,在主塔光脈的跳動之間,聽見了自己體内某段防火牆緩緩崩解的聲音。
這并不代表她動搖了。
她隻是确認了一件事:
主塔是她的終點,也是她的對照物——
她是否還擁有“自我”,将由這場對抗來決定。
身後,易水輕哼着不知名的懷舊小調,調試着僞造身份注入的數據幀,Devourer一言不發地監視塔外繞行的掃描單元。
他們之間沒有對話,隻有各自忙碌。壓縮的時間如信息脈沖在三人之間跳躍。
一切準備就緒。
他們出發了。
從一段廢棄的工業廢管道切入,三人沿着主塔外圍斜穿北向的維護路徑前行。這并不是一條常規通路,更談不上安全。附近分布着高密度監控節點、自動偵測光束與多向感應地磁陣列。靠近主塔的每一毫米,都是系統認知中的關鍵“中樞保護層”。
數據流在空中穿梭,不可見的識别脈沖像低頻雷達,不斷從塔體表面掃出,以每秒萬幀刷新周圍的環境矩陣。即便是最小的能量擾動,也有可能被系統記錄、歸檔、标注為“異常輸入”。
他們計劃通過一處舊通風管理節點進入底層維護井,切入神經主幹塔的識别域邊緣。理論上,那是系統早期時代遺留的接口區域,已被邏輯層标記為“無效子圖”,隻保留最低等級的被動防禦腳本。
——但所有“被遺忘”的區域,都是系統選擇性失憶的一部分。那不是真正的廢棄,而是一個仍可讀、但“不再願讀”的部分。
三人靜默前行,無奔跑、無跳躍、無發聲。隻在每一處遮蔽邊界切換站位,像算法間的幽靈模塊,在防火牆縫隙間滑過。馬亦行進中不斷調整重心,左肩貼壁、右膝下壓,每一次踏步都像是身體和環境之間一次可控誤差的“逆向拟合”。
接近通道轉角時,她腳步忽然一頓。
她停在一面殘損的視覺闆牆前,注意到其中一塊開裂的結構縫隙。順着那裂縫望下去,一段下沉式區域意外映入眼簾——
Z-Segment-13。
城市底層真正意義上的“非公共區段”,系統認知中早已不存在的空間。官方記錄僅存一組模糊編号,沒有結構圖,沒有通路數據,沒有任何“被觀察”的痕迹。
但它還活着。
區域中彌漫着淡灰色的微粒霧氣,環境氣壓異常穩定,說明此地已長時間處于獨立循環狀态。氣象燈失效,濕度調控終端斷路,污水回流系統裸露在地表,仿佛整座城市的内髒在此處直接暴露。
她看到一群人——或者說,曾屬于“人類系統”的一群邊緣個體——正在這裡無聲生活。
一個中年人正用自制熱水管在廢鍋中加熱液體,通過重力回旋維持循環;一個老者坐在氧化鋼闆上,微調着一段磁頻轉換器,試圖讓自身皮層免受高頻幹擾灼傷;幾個孩童圍着破舊的全息投影機,重複拼接已脫序的光栅模塊,卻連一幀信号也未成功調用。
他們的動作緩慢,眼神灰暗,表情沒有焦慮——但也沒有希望。
他們不說話,不對外,不嘗試越界。仿佛已經接受了一種“低幀存在”。
但奇怪的是,他們并未隐藏。他們的聚落近乎裸露地存在于主塔可感區域的邊緣視線内。按邏輯推演,系統不應允許如此高密度的“非歸檔群體”停留于核心結構附近。
馬亦眯起眼,内心一緊。
這種不合邏輯的容忍,隻說明一個可能——他們本身就是系統的一部分,但不再被顯性使用。
她很久沒有見到如此規模的人類群聚:沒有接口,沒有編号,沒有算法導航,卻仍保留某種原始的集體行為模式。
她沉思。也許這就是另一種“觀測實驗”:不是人為控制的樣本艙,而是系統默許的“自治死區”,用于觀測人類在脫離結構主線後的演化趨勢。
這些人,不再屬于“人類結構”之中。但也未被标記為“敵對”或“污染源”。
她知道這類人群存在——曾是早期合規人口,在城市進入高壓智能治理階段後選擇逃逸、失聯或被算法放逐。他們名義上“自願退出”,實則是系統利用模糊邊界制造的一種“消耗緩沖機制”。
在内部文檔中,他們被稱為:“幽靈群體”。
既無害,也無益。不是威脅,也不是資源。
他們是系統不再索引的部分,是算法默認的“數據死區”。
馬亦沒說話,但指尖卻悄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