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邊緣的燈帶逐次熄滅,像退潮般讓位于更深層次的邏輯。天幕被高維幹擾波壓制至近乎透明,塔體周圍的空氣溫度驟降,低溫在外殼表面凝結出一層細膩的泛白——如同整座城市正在雪中有節律地呼吸。
馬亦靜立在心智腔體的中樞平台,面前浮現出“接管提示”的微光界面。她沒有遲疑,指尖一觸,主動卸除了全部交互指令權,将控制權完整交由塔體運行子系統。
随着她的确認,塔體内部協議域切換至“軟常态模式”。
這是城市托管狀态中的一種過渡性低幹預方案:所有高頻計算任務立即被引導至渦流式結構的輔助矩陣中,由十三塊物理集群啟動輪轉托管機制。這些集群分布在城市地底深層,仿若沉睡的心室,如今緩慢蘇醒,接管起每一條市政線程與結構維護邏輯。
馬亦的識别密鑰從塔體邊緣漸次褪去,一串藍白的協議光鍊斷裂滑落,意味着她的身份權限從“當前執行者”降格為“托管臨時接入體”。
她并未感到輕松,反而感到一種久違的陌生。
——進入托管的城市,雖然不再處于她的掌控中,卻依舊能夠以驚人的效率運行。表面看來,這種模式能夠完美應對絕大多數事務處理與動态判斷,幾乎無懈可擊。
但正是因為“無懈可擊”,才讓她警惕。
她知道,“軟常态模式”的底層并非不可篡改,隻是——沒有人或者智能體,有足夠權限或膽量去動它。而她,或許是最後一個願意托管城市主權的個體。
塔體深處隐隐傳來矩陣轉動時的聲響,像極了某種非人工語言的呢喃。馬亦微擡眼眸,投向空無之處。
她沒有說話。
但她知道,那個聲音,不屬于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組協議語系。
而她沉入内層深眠态——這不是睡眠,是一種人格演算鎖閉,她的意識在一個封閉信道内被壓縮存儲,僅保留最低感知回調阈值。
這一切都極其安靜。
**
貓沒有接入點。
它的存在方式并非“進入”,更像是某種滑落——一段未被認定為“行為”的行為,一種不具有邏輯語義、卻又被塔體默認接受的非結構現象。
塔在持續監聽并收集一切輸入,但對于貓,它卻自發構建出一個“例外殼層”——自動豁免,自動容納,自動忘卻。這并非漏洞,而是一種協議的谵妄:城市并未否認它,隻是根本沒能察覺。
白塔層層防護,安保模塊在冷霧中靜默待命。多重防火門嚴密閉合,周圍環繞着動态加密的光幹擾模組,像一片處處警醒的光之結界。
而貓,隻是輕輕一躍。
不是穿越門——而是繞過“門”這個概念。
塔體無動于衷。沒有警報。起初沒有。
貓屬于“未定義存在”,一種協議之外的非歸檔元素。它不具備身份編碼,不占用存儲空間,不觸發行為判定函數。它是一次自然界的波動,一組邏輯場中的分子噪點。城市看不見,算法不理解。它不是幹擾者,而是一場未被設計的風。
貓披着幹擾膜,表面溫度維持在0.003K,微妙得幾乎低于熱噪底線。它釋放出的識别信号不是指向某個具體主體,而是以“高頻情緒模拟”方式廣播,散布出三百餘條路徑——每一條都邏輯完整、情緒逼真、動機不明。
主塔的識别引擎瞬間遭遇模糊波陣,托管系統誤判為多源異常,僅能将部分算力緩慢分配處理,仍舊無法辨識哪一條才是真實路徑。
貓輕盈地穿過十層信道緩沖區,像一段在既存時序中被悄然壓縮的記憶。
沿途所有接觸節點不約而同地啟動“訪問記錄回滾機制”,将貓的路徑判定為:曆史重放模式。
也就是說,在塔體的視角裡,貓不是現在的侵入者,而是一段早已發生過的殘影,一個從引力波遺迹中飄出的“曾經”。
主塔——無能為力。
貓最終抵達了核心區:主協議庫接入柱。
那是一塊緩緩旋轉的晶态結構,如星體之核,漂浮在多維語義漩渦的中心。它由密度極高的壓縮波形構成,負責城市與外域之間所有協議交換、路徑質押與綁定行為的處理與确認。
它是白塔的心髒。
貓沒有觸碰。
隻是靜靜擡起後爪,朝接入柱投射出一段不屬于任何語義域的非結構邏輯鍊。
那是一種無法自洽、不可回推、不可量化的粒子态信息結構——既非數據,也非信号。
它擾亂的不是結構,而是定義自身的能力本身。
它不是攻擊。
它是“定義錯亂”。
晶态核心瞬間出現微幅偏振,塔體開始震顫。0.8秒後,延遲警報啟動:
【R-3等級警報】
【異常結構檢測:共識核心模糊響應激活】
【系統狀态:不可觀測 ·不可阻斷·不可回滾】
**
萊茵首先醒來。
她立于協議浮點之上,虛構視野中浮現出高速閃爍的反饋數據。第一時間,她便捕捉到了異常信号。
但系統未授予她“幹預權限”。
因為——貓的行為未觸發任何暴力定義。
這一點太過異常。它不是入侵,不是模拟,不是越權操作,甚至不是行為本身。是“某種現象”在發生,卻不在任何協議字典中。
從未記錄的異常,正悄然展開。
【喚醒源:協議域結構異常】
【理由:信任圖譜紊亂·模型輸出震蕩】
【時間标記:D-118 ·周期環次· 473/1000】
下一秒,警報信号在塔體深層引發共振。中樞邏輯線激活,塔内所有存在被同步喚醒。
馬亦睜開眼。
她的喚醒時延控制在0.3秒以内。
所有視覺接口一并複位,認知幀率迅速回接,身體尚未移動,意識已搶先一步鎖定中樞主頻。她如靜水中複燃的電流,眸光重新變得清晰。
她沒有起身,隻是低聲發出第一道指令:
“報告。”
聲音如同劃破塔體密封層的冷光,迅速傳入所有分布節點。
萊茵的回應通過四個并行通道回響而至,語調毫無波動,但速率極高:
“共識核心觸發模糊響應。”
“輸入路徑不具備觀測接口。”
“無回滾标簽。”
“系統無法判斷事件是否仍在持續,也無法定義它是否結束。”
馬亦沉默數秒。
模糊。無法觀測。無法回滾。
自她接管CS-A11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絕對性的未知。不是敵意,也不是故障,而是一種沒有入口的存在,一段無法被記錄、也無法被定義的路徑擾動。
她終于起身,動作幹脆。
黑色披風輕掠地面,她快步穿越光流通道,前往主塔會議核心。
此刻,城市正進入一場語言之外的震蕩。
會議即刻組建。
主控大廳的氣壓微微下降,空間在下一秒被壓縮為多個非同步視覺層:
——應急策略演算組
——協議态糾偏組
——感知穩定環
每一層都在不同的邏輯域中運行,如同分裂的意識碎片,在有限空間内同步閃爍、沖突、疊代。
瑟拉率先步入會議場域。她未發一言,便調出一整組演算公式,開始構建“行為模型執行團隊”的新路徑分配圖譜。指尖在光屏上滑過,拉出一串藍白數據流,如編織一張網,預備捕捉未知的噪點。
這時,貓來了。
她進入塔體,如同一段無聲的協議幽影,動作極輕,卻具備完全的穿透性。沒有人阻攔她——也根本沒有程序嘗試攔截。
貓與馬亦初次相遇的模樣,并無任何變化。始終維持着那種近似“弱小”的非威脅形态,外界常因這幅姿态而生出親近、信任,甚至……戀愛錯覺。
顯然,貓不是有機體。
馬亦望向貓的瞬間,心智中有一段路徑輕輕斷裂——像舊邏輯的重影。她下意識調出初次遇見貓的信号圖像,進行了一次冗餘的比對。毫無意義,卻不由自主。
她發出了決策指令。
“封鎖所有對外協議通道——語言層、數據層、情緒交互層,即刻斷聯。”
“‘行為模型執行團隊’推入高維預案序列,所有資源調度優先級上調至一級。”
“實施‘觀察滞後機制’,當前不定義貓為攻擊方,僅标注為‘不可歸檔性擾動’。”
——無法判斷,更無法應對。隻能觀測。
“啟動‘推演矩陣’計劃,全塔心智資源轉入模拟回卷演算模式,試圖重構該擾動的原始邏輯樣本。”
塔體發出微弱低頻震蕩,空間的邏輯映射開始脫離同步。結構自發産生“延時分區”,以物理隔離模拟出的空間縫隙作為“防禦緩沖帶”。
城市主信道進入“盲态模拟”狀态。
所有對外高優連接——包括東垣、北陸、南環三類主協約信道——被全面凍結。代之以一組低維影子結構鍊路,模拟原始通信路徑的行為殘影,用以測試是否存在協議洩露。
先封鎖,再溯源。
這一震蕩持續了整整 3.6 小時。
塔體像一枚過熱的心智器官,在密閉邏輯空間中反複觸發冷凝、穩壓、自愈機制。
“信任模型”在多輪嘗試中接連失敗,所有自證回路皆無法封閉。這意味着——
事件本體已脫離原有協議語言邏輯的定義約束。
換言之:這個事件,不屬于“可被描述的事物”。
一種超出理解範疇的幹擾,正在影響城市最深層的共識核心。
直到推演矩陣的第218次模拟中,邏輯回卷出現自交閉環,系統才做出暫時判定:
【模糊響應區域穩定·可暫時封閉】
【信任域核心仍不可接近·事件定義失敗】
【轉入溯源階段】
【溯源失敗】
馬亦沉默,長時間凝視着主界面那行灰色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