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呦呦和十七要說的事也不是不能讓王管家在場,那些事他也參與其中,沒什麼秘密可言。
“小姐。”,段十七走到桌前,和王管家隔着一段距離,輕聲低語,“你不是讓我把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嗎?我不想把它都攤在别人面前。”
别人,什麼别人?
段呦呦順着段十七的視線,看向站在書桌另一端的王管家……這兩人,一個憋不出話的悶葫蘆,一個倒不出心眼詭計的空竹子,居然還能在她的眼皮子下鬧起矛盾?
“王管家,你先出去吧,沒事的。”
“小姐,要不我還是去把金線叫過來吧,或者我往耳朵裡塞點棉花待在旁邊?不然這……”,王管家叽裡咕噜的又說了一堆,許多話在嘴裡滾了一圈才磕巴着說出一句“不合适”。
王管家既要顧忌段十七,又不想吓着段呦呦,為難得不行。
所以,到底是誰說王管家不得老王管家真傳的?
段呦呦忍不住在心裡仰天長歎,王管家這啰嗦勁兒和老王管家簡直是一脈相承。
“王管家放心,我有分寸的。”,段呦呦面上從容地朝王管家點了點頭,段十七不會傷害她的,出去吧。
段十七全程不看王管家,自然也看不見他離開前那痛心疾首的目光,就算看見了也沒心思在意,他在意的都擺在眼前了。
段呦呦将早就準備好的米糕推到段十七面前,直言道,“十七,今日我去米鋪不僅僅是為了買糧食,是為了打探他們身後的人和珠玑是什麼關系,也知道了幾年前那夥商船是從哪來的,後面不可避免還會和城牆邊上的幾戶人接觸。我先前确實是存了幾分瞞你的打算,如今把這些說出來也是不希望将來和你誤生嫌隙,你可覺得晚了?”
段呦呦正坐在前方,态度認真誠懇,段十七心思多,不适合和他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的說清楚才不會引他亂想。
“我猜到了,不晚。”,段十七搖頭,“小姐做什麼都可以。”
又來了,又是這副委屈模樣,既然做什麼都可以……
“那你在難過什麼,能說出來嗎?我現在想聽聽。”,段呦呦想問段十七好久了,之前一直擔心冒犯他,如今被段十七一句句“做什麼都可以”溫軟地捧着,段呦呦也不藏着掖着裝作看不見了。
而且,段呦呦能隐約察覺到,段十七面對她時總透露出一種說不清緣由的順從和依賴,就算是大餅轉世托生也不過如此。
或者說,段十七比之更甚。
“好,能說。”,段十七求之不得,尚未開口,眼尾那層薄皮就先被蓄起的淚水淹刺得發紅,“我可以保護小姐,也可以做小姐的劍……小姐能試着多信任我嗎?”
在段十七自認為重逢的這段時日裡,壓在心底,憋在喉頭,不敢顯露的滔天苦澀,到了這時,也隻是輕輕的流出一小滴。
過去八年,從瘦骨伶仃的瘸腿小兒到身手敏捷的少年,段十七費盡心力才把種種思念不甘埋藏起來,如今全然成了習慣,緊到關頭,也隻是雷聲大雨點小,使不出什麼威力。
“隻是這樣?”,段呦呦輕聲問道,桌下揉成一團的襦裙也被松松地散開,她已經很信任段十七了。
從進門起段十七就一言不發地在一邊等着,又憋着氣和王管家僵持着不肯松口,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臨到最後竟不生氣,也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倒是讓段呦呦意外。
“小姐,有什麼事也可以吩咐給我,我願意去做,也能學着去做。”,這是段十七想要的信任,比段呦呦給的還要多。
“十七,我把你當朋友,同意你留在我身邊完成任務,這還不夠信任你嗎?你何必如此——”
段呦呦默然,段十七果然還是沒忍住濕了眼簾,自嘲的神色從眼眶泛濫到周身,然後定定地看着她。
段十七站在段呦呦面前,淚水彙聚于眼底,初露的珠形半壓在眼下的短扇上。
段呦呦被段十七看得沒法再繼續,将揉成團的幹淨手帕塞到他手裡,笑着換個說法,“什麼事都吩咐給你,那金線和王管家他們做什麼?還是說你要換個身份,到我們段家來做段管家——正好你也姓段。”
段呦呦雖然是笑着和段十七說着,眉頭卻輕微皺起,段十七顧不得臉上的狼狽,指尖下意識地向前探了一寸,“小姐用不着哄騙我,我不在乎身份,能幫上你就夠了。”
“沒有哄騙你,隻是開個玩笑罷了。”
段十七的那副模樣還是讓段呦呦看着心悶,裝模作樣的心力也跟着不足起來,“近身保護也好,替我做事也好,于我都無損失。可是你呢?雖不了解你的來處,但段家商号在珠玑毫無樹信,我猜你應該還有其他事要做吧?”
“擦擦吧,珠玑悶熱,總粘在臉上也不舒服。”,段呦呦學着金線的樣子,拿過他握在手裡的帕子,俯身擦掉眼邊那一片瑩潤。
擦完,段十七臉上終于恢複了之前的清爽,除了眉眼間那塊輕薄的皮肉上還帶着點紅,其他地方看着和都城那些小公子沒什麼兩樣,段呦呦心裡總算舒服多了。
“小姐。”
一聲略顯濕厚的清潤嗓音,将段呦呦的注意力又拉回到那雙晦澀的眼眸上,像海面下潛藏的暗渦,看着平靜安全,底下卻激流湧動,貪婪的大口吞食所有流經的魚蝦船隻。
要一大杵子定海神針砸下去,才有可能攪散這小心翼翼貪食的暗渦,光看着可沒用。
“我可以做,讓我來查商船和米鋪的事吧,我來幫你,會比王管家他們快些。解決海神謠言的事也讓我來做,好嗎?”,段十七還是不願意放開,連段呦呦給王管家和金線那點與他人不同的默契也想要抓一份。
早些年霍清給段十七說的“放下”、“不死自相逢”,統統都被他吐出來了。
難熬時尚且還能靠這些騙騙自己,如今真看見段呦呦要離他千裡萬裡遠時,他又變成了當初那個拖着滿身枷鎖和殘破病體也一定要找到段呦呦的大蠢球,一味固執地惦念那點溫暖。
“不急,這些事晚些再談,先吃些糕點吧。”
段十七說得不錯,隻是段呦呦有些遲疑了,他做得太多了,段呦呦嘴上不在意,可心裡那把秤子卻還挂着,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
段呦呦幼時算錯的霸道賬太多,被段夫人時不時地拿出來念叨了兩年,如今早已脫匪從良了,每一筆進項和支出都記在心裡。
說白了,段呦呦其實還是不想攪進段十七這攤亂賬裡。
段十七隻是姓段,又不是段家的人,真把人當王管家、金線那樣安排活計算什麼事兒,是精于算計能剝削人,還是魯莽直白會欺負人?
段呦呦哪一樣都不想沾。
狠不下心來推開,那段呦呦就隻能頭疼腦熱地拖着了,在書桌前和段十七分食金線做的那盤米糕,對着那雙渴望的眼睛顧左右而言他,終究還是背棄了“對段十七不繞彎子”的初心。
可惜段呦呦低估了段十七的頑固,他本就爛木一般,強硬就斷,迂回就腐。
除非扒開他的枝節,一點點挖出腐木和蛆蟲。
不過,腐木也好,蛆蟲也罷,護養這爛木從不是段呦呦的責任。
段十七隻能自己受着,忍着疼憋着痛,自己扔出淤堵的部分。
再時運不濟一點,就和泥土大地相伴,魂歸故裡,這對段十七來說也不失為一個解脫的好機會。
能堅持多年不散,已經耗費這爛木大半心血,夠勇敢堅強了,何必強求他自剜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