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下來了。
其實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不過是拿着賣身契,從頭到尾讀了幾遍,幾乎将字條上的每一個字嚼碎了吞進肚子裡,将紙條上的每一個筆觸都刻在心尖,連帶着那小小的指紋,仔細描摹。
我重複這個動作不知道多久,将眼裡的眼淚逼回不知幾次。
心底的喜悅,終于成型。
我不用再辛苦賣笑。
不用再擔驚受怕,擔心自己得罪貴人,草席一卷,被扔去荒郊野外。
我再不是什麼賤人。
沒有人可以叫我賤人,我不是樂妓、不是妓|女,從現在開始,我是範府的琴藝老師,有堂堂正正的工作,不必再以色侍人。
我終于可以從男人那肮髒惡心難聞的褲腰帶上抽身。
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
我猛得擡起頭,和雕刻着青鸾紋樣銅鏡中的女子,對上視線。
素色打扮,面上無脂粉,發間一隻竹簪。
極為素淨的模樣,可面頰紅潤,雙眸生光,笑意盈盈。
我伸出手,捧住泛熱的臉頰,屋子内明明沒有生碳,偏偏渾身發熱。
熱意驅使我起身,推開窗戶,冷氣從窗外撲入,将面上熱氣吹散些許。
奇怪,絲毫不冷。
我歡喜于這股冷氣,靠着窗,放眼望天空。
窗前海棠枝頭仍積雪,我透過皚皚白雪,看見新冒出的翠綠嫩芽。
難怪不覺得冷。
原來是春天将至。
我快活極了,身體未曾如此輕快,嘴邊哼着不知道何處聽來的小調,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在打量住所。
我的東西已經搬進屋子。
瀾文應當去伺候她口中的大小姐,現在屋裡隻我一個人。
我的東西不多,隻有一尾琴。
等等,隻有一尾琴?
我詫異地四處走動,屋内裝置齊全,衣櫃、梳妝台、紅木家具應有盡有。
除卻我自己帶的琴,牆壁上還另挂一尾。
那琴長約三尺六寸,百年桐木制成琴身,木質細膩。琴面塗以黑漆,深沉如墨,光澤内斂,琴轸以象牙雕刻而成,形如蓮瓣,轸上系琴弦,弦下墊以白玉雁足,琴尾處懸挂流蘇,顔色淡雅。
是一把頂好的琴,就是不知道琴音如何……
我擡起手,想要試試音色。可猛得又收回手,暗自懊惱:不是要盤查行李嗎?怎麼做到一半,注意力就被别的事物吸引?
我退後兩步,心裡惴惴:莫不是真上了年齡,記憶開始倒退?
心情沉重,也顧不上試琴,繼續在屋子裡四處看。
拉開衣櫃:那一水兒天青、月白、水藍色衣裳都在,一件也不曾少。
下蹲,查看櫃子:配飾齊全。
我回到銅鏡前,打開我的首飾盒:竹簪依舊在,可是——我的金子呢?
金钗、金項鍊、金步搖、金發冠、金臂環呢?
一件不剩。
不僅如此,我打量着屋内設施,發現我成堆的名家字畫、珍稀古玩,更是一個都沒有出現。
全部扣留了!
難不怪媽媽千恩萬謝地把我送走,合着是既想要趁着我還有幾分價值的時候,攀附上範家;又想要将我價值連城的寶貝私吞。
呵,難不怪輕松地将賣身契交出來。
當然,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第一個原因。畢竟我之前也想要贖回賣身契,被她一口拒絕,乃至于我已經在為年歲憂愁之時,她也不曾同意我的請求。
估計在她看來,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她的,我也是她的,怎麼能用本來就是她的東西,換走另一樣東西呢。
我随手拿起一支竹簪,仔細打量,腦子裡面卻在思索,該如何把我的東西要回來。
那是我的家底,我以後生存的依據。
靠着它們,我後半輩子不用工作,衣食亦可無憂。
可是它們被扣留了,我現在除了幾件衣服以外,身無分文。
雖說現在還有份工作,範府會管我。
可這個工作不會長久,雖然我不清楚大小姐年歲如何,但一般女子及笄之後便要相看夫家,倘若她現在八歲,那我也隻能教她六年時間。
之後去做什麼,還沒有着落。
我必須把我的東西拿回來,越快越好。
想到這裡,我将賣身契藏在梳妝盒最下方……這裡本該有一袋金粉,現在空空如也。我将賣身契放進去,想了想,又将之拿出來,貼身放進衣裳,起身往外,打算去找瀾文。
誰知剛推開門,正巧和瀾文打個照面。
我思緒起伏,以至于我沒有反應過來,差點撞上。
“瀾文?”我立即後退,下意識摸胸口:賣身契還在。
瀾文也後退,“娘子。”
我見她面色匆忙,便未立即提我的事情,“你如此匆忙,發生什麼了嗎?”
“娘子,大小姐一時半會兒過不來。”瀾文說:“可能需要你再等一會兒。”
我這才想起。
剛剛範老爺交代,讓大小姐空閑之後來找我。
賣身契的事情過于突然,以至于我完全忘記這件事。
對了,賣身契。
我又摸了摸胸口,這才安心。
“我知道了。”我說:“瀾文,我有一事相求。”
“您說。”
“我的東西被扣在了春風樓,我必須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