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笑:“你聰明如此,大可自己判斷?”
這時候,我深刻體會到,剛剛那群男人是什麼心情。
心存僥幸:一切都是謊言,根本沒有危險存在,不過是眼前人為了謀取利益,随口胡謅。
心底不安:如果她所言非虛,該怎麼辦?
如果屋子外面當真藏了許許多多人,想要趁機殺害我,要怎麼辦?
是要古玩珍寶,還是要命?
選擇權回到我手裡,隻是在秤砣一邊,挂着我身家性命。
我不敢賭。
盡管代價是,要将我多年珍藏悉數奉上。
我無計可施。
“那些東西,就當我孝敬媽媽。”我說。
媽媽沒有笑,她視線輕飄飄落在我懷中金飾上,那模樣,分明是肉痛至極。
是了。
對于我來說,我是将多年珍藏舍去一部分。
對于媽媽來說,她亦是損失許多金銀玉石——在她眼裡,一切都屬于她。
與我沒什麼關系。
好笑,在場的兩個人,各個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我的心情陡然因為這個念頭轉晴,至少臉上能挂起笑容,“勞煩媽媽相送。”
在媽媽肉痛至極的視線中,朝她行最後一個禮。
随後邁開步子,緩緩往前。
經過媽媽身邊時,我腳步未停,手卻擡起,将媽媽斜插在發髻上的兩根金簪扯下,自然而然放入懷中。
“柳娘姐姐,你這是在做什麼?”香香一雙大眼睛盯着我,很是憤懑。
我笑,“媽媽,沒記錯的話,這對金簪,是我的。”
媽媽臉色更加難看。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懷中金飾瞧。
可再不甘,塵埃已落定。
“送柳娘。”
她冷哼一聲,氣沖沖離開。
香香見狀,視線頗為複雜地看我一眼。我不懂她那一眼,究竟是想要表達什麼,因為我沒有從裡面看見熟悉的厭惡、嫉妒、嘲諷,那是一種更加複雜、更加哀傷的情緒,隻可惜她情緒消失得太快,我來不及思索,香香便扭頭,提起輕紗制成的裙擺,像是蝴蝶一般,飛向媽媽。
“媽媽,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她像蝴蝶一般離開。
我朝着原定方向,與那二人背對着,漸行漸遠。
大門久久未曾合上,紅綢在春風樓中翻飛起舞,漫天光影簌簌掠過我頭頂,化作一縷煙,緩緩下垂。
我走出待了近二十年的春風樓,沒有回頭。
“柳娘姐姐。”
身後傳來聲音,我背對所有人,站在春風樓門檻前。
眼前是萬家燈火,是大紅燈籠搖曳,是晚風習習,是未知而神秘。
我不願回頭。
卻依舊停下腳步,“倩兒。”
我喊她的名字,喊這個與我在春風樓裡,度過許多日夜的女子。
倩兒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焦急,“柳娘姐姐,你帶我走吧。”
“我?”我抱着金飾,聽見這句話,有些恍惚。
多年前,倩兒身上亂糟糟、衣不蔽體,頭上插着草标,被她的醉鬼父親拖拽着,要随便賣了換酒錢。
那似乎也是個冬天。
她雙手紅腫皲裂,因為寒冷,裸|露在外的皮膚發紫,凍傷肉眼可見。
我當時正年輕,正受捧。
哪怕天大寒,但炭火充足,我于寶馬香車中,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春風樓的轎子,有一點不好:輕紗為轎簾,招搖美麗且不能阻隔視線。
所以我在冰天雪地裡,端坐轎中,卻和倩兒對上視線。
我還記得,她瘦骨嶙峋,臉頰完全凹陷,大大的眼珠子不和諧地鑲嵌在頭骨上,嘴唇幹裂,頭發亂糟糟,和頭上草标幾乎沒有分别。
可憐。
這是我對倩兒的第一印象。
“娘子,你帶我走吧。”
那個可憐的孩子,在絕望之中顫抖開口,祈求我。
我看見她開裂的嘴角,看見她指甲裡滿是黑泥。
看見她醉醺醺的父親,看見她眼角的淚。
“我是春風樓的人,跟着我,不是什麼好事情。”我說。
“娘子,我活不下去了。”她哆嗦着跪在地上,我從她小小的身體裡,感受到對生的渴|望,“求求你,帶我走吧。”
我便帶走了她。
倩兒成為我第一個帶回春風樓的女孩。
我雖帶走她,卻不願讓她走我的老路。好在當時說話管用,媽媽願意賣我幾分面子,讓倩兒跟在我身邊,當一個丫鬟……現在想想,或許是倩兒當時瘦骨嶙峋、看起來瘦小可憐,所以媽媽不希望她出來接客。不像現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便出現在春風樓門口,做着最辛苦的營生。
我背對着她,無聲笑。
“我自身難保,如何帶走你?”我問。
“……”身後許久沒有回答。
倩兒或許是在思考,也或許是在猶豫。
我看見眼前天色越發昏暗,燈籠光逐漸刺眼,讓我視線模糊。
“我得罪了許多人,賈家、城西李家、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我想回頭,看看倩兒現在是什麼表情,又覺得沒意義,索性擡頭,望着天空之中明月高懸,“想殺我的人不可勝數,或許我前腳離開春風樓,後腳就橫死街頭。”
我問倩兒:“你想要跟我走嗎?”
我站在原地,等一個回答。
沉默。
沒有人回答,但呼吸聲未曾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