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邀請,已經是不好推辭,“那我今日便借你的光,瞧瞧府中養的兩隻仙鶴,是何模樣。”
閑着也是閑着,指不定能夠從瀾文嘴裡,套出什麼消息來。
我站直身子,“鶴是吃什麼?”
“我也不知。”瀾文與我并肩而行,“雖今日是我喂鶴,以往都是小姐親自來做鶴食。隻不過是近日她過于繁忙,難以走開,才将這件事情安排給我。”
“原是如此。”我點頭。
“也不知柔芷會忙到什麼時候。”我輕聲說。
“怕是隻有老爺知曉。”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踩過青石地闆,走進花園,行至假山處。
看距離漸近,我不由自主擡頭,左右打量。
動作隐蔽,卻無法瞞住身邊人。
瀾文緩緩走着,語調緩緩:“娘子,怎開始四處打量?”她側臉看來,身後是古典雅緻之春景,面容是終于抓住馬腳的得意,“莫不是娘子之前,在此處看見過仙鶴,知曉仙鶴在此地,所以無需我提醒引路,便先一步找尋仙鶴下落?”
我心頭重重一跳。
原以為,剛剛已經交代過去。
卻不曾想,瀾文心思如此缜密。常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她連着試探兩次之後,未得自己想要結果卻不氣餒,硬生生連番對我進行詢問套話。
小小年紀,真是了不起。
不過是範府一個丫鬟而已,能夠有如此缜密心思。
那範府主人呢?
應當是八面玲珑,長袖善舞。
範文遠是,範柔芷……
“嘩啦啦——”
拍打翅膀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寂靜府邸之中,發出有力回響。
我與瀾文停下争端,兩人同步側目望去:春庭寂寂,日影斜穿樹枝,淺金光影錯落,光影之中,一着柳色羅衫女子,步履似碧波輕蕩,如同新抽嫩枝,于河邊輕擺。
是範柔芷。
許久未曾見她,此時她手托黑漆螺钿食盒,一手捧着青綠色團狀物。
“瑤粟團。”瀾文的聲音适時響起,“小姐經常将糯米淘淨後由井水浸泡,再揉進細碎青蒿汁,蒸得瑩潤如玉,透出碧色,這才将瑤粟團帶來喂鶴。”
聽見這句話,我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五品官員家中的畜生,都過得如此精細。
如此,更顯我的可悲。
自憐自艾不過片刻,我突然轉過彎,眼睛斜斜打量瀾文:這個丫頭,不是說自己不知道鶴吃什麼嗎?
現在卻說得如此清楚,這哪裡是不知?這分明是全知。
想來剛剛,不過是打住話頭,防止我繼續問的說辭罷了。
我嘴角溢出笑容,知曉之後,瀾文不再可信。
需要盡可能,降低打交道的次數。
我思索之時,仙鶴已經瞧見柔芷。它形隻影單,自水畔振翅而來,長腿踏過淺草,翅膀掠過菖蒲,驚走幾隻蜻蜓。
“莫急。”柔芷聲音帶笑。
她沒有發覺不遠處有兩人正在悄悄看她。
隻見她指尖撚起團子,朝着鶴喂去。
鶴極通人性,聽柔芷如此說,曲頸而立,朱冠映日光,勝過我見過的頂好紅瑪瑙。
柔芷将手舉起,鶴立即從她手中叼走團子,卻不立即吞下,而是輕巧銜住。喉間發出“咕”的聲響,長喙開合間,雪羽簌簌顫動,抖碎一地斑駁日影。
風過處,柳絮沾上鶴羽。
柔芷宛如新生翠柳,柔軟伸手欲拂去,仙鶴卻蓦得曲頸而來,冰涼的喙輕蹭她掌心,我分明瞧見柔芷笑意清淺,與過去所見的每一面,都不相同。
我還不算了解柔芷。
就像是我還不算了解瀾文一般。
我于徐徐春光之中轉頭,輕問瀾文:“兩隻鶴在不同地方麼?怎不結伴出現?”
瀾文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噎住,我瞧見她面色緩緩變紅,額間冒出細密汗珠。
想來是一時找不到理由,急出來的。
我垂眼,不欲繼續追問,畢竟在剛剛,瀾文露出的馬腳已經足夠多。
問下去已無意義。
我與瀾文告别,往前走兩三步,本是想順着青石路,走到柔芷身邊,問詢她一些事情。
可我瞧見,柔芷與鶴自在融洽,氛圍獨特。
我貿然闖入,倒破壞這幕春日美景。
況且,我想知道的事情,已有答案。
何必再問?
我站在遠處樹影下看着,看見她發間絲縧被風吹起,看見她身影于鶴羽之間婆娑。
看見陽光落在她發絲上,為她鍍了層金光。
看見她面帶笑意回神,于春光之中,同我對視。
她淺淺一笑。
“老師。”
不再刻意端莊,笑得好似豆蔻枝頭新摘嫩芽。
明媚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