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她是從宮裡逃的,”裴疏則道,“皇帝不願見你,正好我府邸那邊有處宅子空着,改成公主府讓你住進去待嫁。”
姜妤唔了聲。
皇帝不見她正常,朝野中誰人不知,他對不住姜家。
姜父是他的義兄,早年便誓死追随,為助其登基厲兵秣馬,兩個兒子都戰死沙場,皇帝又将其妹納為宸妃,有了一雙兒女,先太子被冊東宮後,姜父為避嫌還主動釋去兵權,實在無可指摘。
可皇帝卻随着衰老越發猜忌,太子關心龍體,是盼他早死,賢德有名,是招攬人心,主張新政,是居心叵測。
發展到最後,皇帝身邊的寵臣和方士咬定太子行詛,巫蠱之禍就此開啟。
姜家被判家産抄沒,女眷充賣,男丁斬首,可郡王府裡除了姜父,哪還剩什麼男丁。
正逢裴疏則回京,那時兩人已形同陌路,但姜妤看到是他奉旨前來封府,還是求了他,再後來,姜父削爵流放黔南,姜妤入十六樓。
一想起這些往事,姜妤就忍不住齒冷,不自覺地攏緊了雙臂,良久才道,“我若去了北漠,我父親會繼續平安嗎?”
裴疏則側臉看她,“當然。”
他不知想到什麼,邃涼眉宇和緩了些,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王妃的父親,怎能不平安終老。”
“我不想讓芳枝随我出嫁,能不能把她送去金陵道觀,我師父那裡?”
裴疏則也應下,“她是你的丫鬟,你想讓她去哪都可以。”
姜妤緊繃的肩膀慢慢松弛下去,閉上眼睛,“好,那我什麼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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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緊挨着靖王府,明顯才修葺過,透出一種簇新的雅緻,亭榭錯落,柳鎖虹橋,閨閣前有棵茂盛的白玉蘭,樹根處還擁着移栽培植的新土,吸引了姜妤的視線。
塵封的記憶被喚醒,她仿佛聽見十二歲的小姜妤和裴疏則說笑,“我最愛白玉蘭,開花便開滿一樹,每一朵都直沖碧霄,絕不低頭,真落下來了,也是即刻化進泥裡,毫不留戀,我就喜歡這樣痛痛快快燦爛盛大的花。”
姜妤将那亭亭如羽織華蓋般的花樹望了一會,黯然失語,拾裙進屋。
裴疏則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背影上,直到褚未過來道,“王爺,官家宣您入宮,似乎是為着王中書參了您一本。”
裴疏則冷笑了聲,“王聿那老匹夫,本王還沒和他算賬,他倒先來呲牙。”
姜妤一頓,昨日點她去望月堂的王中書,原來就是王聿。
七年前那個極力挑動巫蠱案的寵臣,如今已經做到中書令了。
褚未道,“他一直想取代您,好容易抓住機會,怎會輕易放過。”
裴疏則道,“外頭候着,我一會便去。”
他捧起她的臉輕啄了一下,“我撥了使喚的人給你,有事找她們,等我回來。”
不知怎麼回事,一來到公主府,這人心情似乎又變得不錯,仿佛昨晚的争執壓根沒發生過。
姜妤鬧不懂他,更不知他在朝上忙什麼,隻是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應付着将他送出去。
芳枝卻活絡起來,纏着姜妤問怎麼回事。
等弄清楚來龍去脈,小丫頭驚惶道,“他心也太狠了,姑娘身體這麼弱,北漠那種荒蠻之地,怎麼受得住!何況我們連北漠王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啊!”
姜妤心不在焉,倚着憑幾出神。
芳枝坐立不安,忽蹲下身,抓住姜妤的手,“姑娘,我們跑吧。”
姜妤吓一跳,舉目四顧,寝閣窗牖洞開,外面唯有枝葉婆娑,并不見人,才松了口氣,“你别說了。”
芳枝聲音輕如蚊呐,“北漠那麼遠,長途跋涉,未必逃不成。”
姜妤卻十分清醒,低低道,“逃不了的,芳枝,本就是為着玉成逃婚才叫我頂替,送親官吏必會千防萬防,即便逃了,朝廷豈不會全力搜捕,一不認路,二無路引籍牒,何況還有我父親…”
芳枝也委頓下去,抵在姜妤膝上,不出聲了。
*
王聿此次彈劾甚猛,無非是為着裴疏則巡鹽時,翦除了王家在扶風郡的羽翼。
他是小官出身,早年姿容甚美,脾性宛轉,極得光慶帝寵信,巫蠱案後平步青雲,族人也雞犬升天,逐漸染指鹽馬軍政,扶風乃上京門戶,近年亦由他内侄掌控,正是得意,結果被裴疏則一鍋端了。
王聿自以為藏匿得好,又深受上寵,痛批裴疏則黨同伐異,弄權比周,是國朝奸佞,一副為民除害的架勢。
若論頭号奸佞,兩人隻怕不分伯仲,偏王聿不自知,每每義憤填膺,惹得裴疏則直欲發笑。
王聿見他滿不在乎,更加憤慨,“陛下,您看看他!”
老皇帝坐在龍椅上,眼皮半阖,似乎沒睡足。
他看着臉色紅潤,但裴疏則知道,這隻是服食丹藥的回光返照,他自知年歲不久,正盼着二人鬥個兩敗俱傷,好一并除掉,為他那并不聰慧的幼子鋪平後路。
因此今日場面,座上這位高興還來不及,過河拆橋向來是他的強項,對忠良如此,對權佞更如此。
果然光慶帝和稀泥道,“疏則此番是過了些,隻是扶風險要,愛卿内侄的确吃力,換個人也罷。”
王聿臉色一變,正欲分辨,被他一句話就安撫了下去,“軍司馬陳兆是你的舊部,在軍中甚得力,次月便要入京述職,朕覺得他還堪用,便命他暫領,如何?”
裴疏則手握軍權,可陳兆也是封疆大吏,巫蠱案中的馬前卒,和王聿一直過從甚密,如此安排,等于讓王聿在裴疏則翼下插了顆硬釘子,不但能彌補損失,還有得賺。
王聿頓時平衡,都忽略了他實打實折掉一隻臂膀的事實,就坡下驢,心滿意足地告退。
裴疏則看得門清,心内譏诮,這個蠢貨。
他也準備走,皇帝卻道:“疏則,你等等。”
裴疏則耐着性子應,“陛下。”
光慶帝惦着和親之事,“姜妤的賤籍可銷戶了嗎?”
裴疏則應是,“教坊已經記病逝了。”
“好,”光慶帝話鋒一轉,笑道,“你對她一向執着,怎麼突然就撒了手,還要她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