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則找到她時,姜妤正依偎在廊下搖椅上乘涼,杏色羅裙逶迤于地,眼睛閉阖,像是睡着了。
夜來風清,月光花影落在面上,罕有的溫柔恬靜。
芳枝找了條蓋毯出來,想給姜妤蓋上,看到裴疏則,趕忙上前,想叫醒她,被他擡手止住。
裴疏則俯身,撥開姜妤額邊碎發,有些出神。
一到夏日,她又換上了杏子紅藕絲羅衫,過于素白清瘦的面龐被月色柔和,因側臉壓着椅背,櫻唇微微嘟着,倒有七八分年少時的模樣。
裴疏則從芳枝那拿過蓋毯,想給她蓋上,留意到她合攏雙手下隆起的小腹,神色沉冷下去,蓋毯在手中握成一團。
他并非不知這孩子或許是他的,可他最厭惡這種不确定的感覺,尤其在姜妤身上。
他從小朝不保夕,颠沛流離,隻有絕對的把握才能感到一絲安定,姜妤言說喜歡之前,他能退步抽身,永遠忍藏愛意,保證讓她歡歡喜喜叫一輩子表兄,她言說喜歡之後,兩人也絕不該有絲毫搖擺的餘地。
可她非要将這段感情弄得疑窦叢生,甚至包括腹中的血脈。
無法接受,無法忍受。
似是察覺到太過壓迫的目光,姜妤睜開眼睛。
裴疏則直起脊背,将蓋毯扔到她身上。
姜妤險些被毯角打到眼角,暗暗蹙眉拂開,“你這是做什麼?”
“問你幾句話。”裴疏則轉向闌幹,“從前我送你的及笄禮,不見你戴過,放在哪了?”
姜妤警惕起來,沒有立刻回答。
這人白日主動提出陪她住進紫雲觀,絕不是大發善心讓她們師徒叙舊的,甚至紫雲觀根本就與他這趟公幹有關。
能值得他親自出馬,不會是好事,更不會是一般的壞事,萬不能将師父拖下水。
她問,“你提這個做什麼?”
裴疏則冷聲,“我問你答就是。”
姜妤斟酌道,“我交給一位故人了。”
“哪位故人?”
“時間太久,我要好好想想。”
裴疏則斂眉審視,視線直要将她穿透,沉思片刻,淩然一哂,從袖中取出玉镯,套在她細弱無骨的腕上,“不說可以,我即刻提審,看看究竟是你托付的,還是她偷的。我倒要瞧瞧,你,她,還有你的文州表兄,究竟私底下藏着什麼勾當。”
姜妤急忙站起身,蓋毯摔落在地,“不要為難我師父,她隻是個出家人。”
裴疏則一時怔愣,“當真是你給她的。”
他一連串問道,“可你為何要給她?金尊玉貴的臨川縣主,什麼首飾沒有,一對玉镯很難藏嗎?”
姜妤凝望着他,眉目微動,低頭苦笑了聲。
裴疏則問,“你笑什麼?”
姜妤自嘲,“笑我當時太傻。”
裴疏則下颔繃緊,“我隻想知道原委。”
姜妤痛苦地蹙了下眉,“我說是因為我院子裡不幹淨,你信嗎?”
“什麼意思?”
姜妤忍下屈辱,仰起面龐,“我忤逆長輩,拒絕和文州表兄定婚,身邊有人出賣了我和你的事,導緻我沒能保住信物,不希望連它也丢了,我那時生着病,師父前來探望,便悄悄交給她,托她幫我保管。這樣說,夠不夠清楚?”
耳内轟鳴嗡地竄上來,裴疏則的臉僵冷發白,搖頭道,“你在騙我。”
姜妤毫不意外,也不辯解,唇邊譏诮一閃而過。
裴疏則抓住她的肩,隻覺單薄硌手,“你說身邊不幹淨,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這件事沒過多久,我就被接回京城了。”
裴疏則沖沖欲言,被姜妤截住。
“你想問我懷疑對象是嗎?伺候我的人那樣多,我說不出。”她淨澈雙目直視着他,“我受夠了莫須有的罪名,不要再逼我施于他人。”
這句話擊中了裴疏則,他神色搖搖欲崩,倏地收緊雙手,“你在狡辯,你從來都沒有真心想嫁給我!”
姜妤目露同情,“疏則哥哥,我現在懶得狡辯,你若不來問,我還好好睡着。”
眼見兩人劍拔弩張,芳枝吓得跪下,“殿下息怒,看在姑娘還懷着您的孩子的份上,她…”
裴疏則斷喝,“你閉嘴!”
他低頭,觸及姜妤眼底灰燼似的涼意,火燒一般猛地松開手,後退兩步,奪門而走。
姜妤趔趄了下,心灰意懶地輕哂。
她垂目,視線落在玉镯上,它們成色極佳,淨白無瑕,一别經年,依舊溫膩如脂,可她現在太瘦,套在腕間晃晃蕩蕩。
姜妤無言看了一會,将其撸下,擲入花叢。
裴疏則步伐錯亂,奔出院門外,肺内痛癢起來,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
他厭透了這種連呼吸都不受控制的無力感,恨不能把那糟心爛肺咳出喉管,揮拳瘋狂捶打牆面,直到手指關節斑斑透血。
門外守着的影衛不知他怎麼突然瘋了,也不敢問,卻還是沒逃過,被他蓦地抓住,“今天是什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