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舍的桐油紙很厚。
厚到哪怕不遮簾子,寅時的朝陽也照不進來。
鐘錦被院裡腳步吵醒的時候,眼皮兒微微挑起一條縫——窗棂上連橙色的光都沒有。
她深深閉了下眼。
再擡眸,人皮面具已敷在臉上。
“靳小公子?”
一根手指戳破油紙,聲兒從洞裡冒出來,非常勉強地輕了些。緊接着六皇子便自覺盡到了溫柔的義務,兩手一撐,直接撕開。
偌大張臉挂在窗棂。
“早啊靳衷,”他伸手勾到她肩,推了兩下,“以後本公子就住你隔壁,起來吃朝食。”
鐘錦微微歎了口氣,仰起的眸子裡露出兩汪月一樣的水,莫白澤一愣。
緊接着淚珠子就淌出來。吓得六爺壞了心肝似的,關上窗蹿沒影了。
鐘錦翻了個身,保住簡大俠、戚公子和她自個兒寶貴的睡眠,在塌上昏死過去。
再睜眼,便卯時過半。
其實天依舊蒙蒙,厚重雲層将陽光擋了個幹淨,連帶人也提不起精神。鐘錦這覺被吵醒了就睡不安生,走進萬業閣的時候,步子都混虛。
唯有腿側莫上麟那匕首冰涼。
就聽屋子裡突然安靜。
今兒是她第一次聽課,雖說不懂規矩,但也沒遲到。于是淡淡目光就在蒲墊裡尋空位,意外地發現梁來之不在。
一水素衣裡站起了個人。
果又是莫白澤。
鐘錦有些頭疼,餘光瞧見大夥的視線在她二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到偌大間堂屋裡唯一一張空席。
心裡頭笑了笑。
也就坐過去了。
方才那鴉雀無聲中立刻響起簌簌拖拉,被迫藏起來的墊子重新見了光。偏偏莫白澤對此幼稚行為不羞不燥,還往她邊上挪了點。
她微微橫開肘。
“白澤兄,”鐘錦眼尾朝門口掠了掠,乖聲,“首府大人來了。”
六爺立刻吓得手是手腳是腳。
冶閣本專攻機械,不知道何年何月亂了套,收了這群二世祖。首府大人和逆子鬥智鬥勇二十載自有妙計,帶三十餘壯丁包圈一站,果然靜了。
他就大馬金刀跨上位,卷一扔,講起來。
這一門叫“械道”。
編校書卷的估計是個老學究,反正不适合梁閻這種粗人。鐘錦聽他剛起了個頭,就從經書串到國史,又跑馬般溜到邊境四軍,思緒裡随即填補起大應的全貌,餘光一瞟。
起了個大早的莫白澤已經睡着了。
鐘錦略微動了動胳膊。
這似乎是一個極不好的信号,梁老有意無意掃向她的視線蓦一下就收緊。
然後猛一聲咳嗽。
“都給老夫醒過來!”
邊上六爺的頭差點震掉。
鐘錦微微側身,避開他哼哼唧唧的亂蹭,就聽首府大人明察秋毫,把人點起。
“不成器的東西。”梁閻罵得不輕不重,“二殿下正與回纥鏖戰,老夫且問你。你若為随軍械師,不甚被俘,該當如何?”
“被俘……?”
白澤愣了一下:“二哥不會讓我被俘。”
鐘錦側頭笑了。
這一問效果很好,睡着的發呆的都上趕着胡謅。一會站起來一個“逃跑”,一會又是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要來個金蟬脫殼,都被梁閻罵了回去。
唯有一位,提到了聖上。
當今聖上籌謀天下時,部下最好的械師被俘,結果陣前自盡,大振軍心。
梁閻對這個答案點了點頭,沒有多說。鐘錦記住那人名叫盛悠,就聽見首府叫她。
她呆得很自然,然後緩緩站起來。
“我麼,”歪頭想了想,“我會投降。”
舉座嘩然。
漠北與回纥久戰不息,各有勝負,自建朝起此事便是大應喉中一刺。有人淩然之語剛剛出口,就被梁閻擡手壓下。
沉面兒:“說說看。”
鐘錦行了個禮。
緩緩開口:“我大應對械師的培養極其嚴苛。”
“能入軍器監者萬裡挑一,又三年,方能入地方曆練。二年一升,從州府到漠北,能入二殿下軍中,已然是司業級别了。”
她頓了頓,語氣兒尋常到似乎就是心中所想。
“吃了十餘年朝廷俸祿,聖上未許臣死,臣又怎敢以死,彪炳自個兒的千秋。”
靜默順着她,一圈圈散出去。
鐘錦的眼珠朦胧,但不渾濁,像是把什麼東西收在了外表之下。隐約露出的神靈便明顯緩下梁閻的面色,聽見人道。
“那為何不逃?”
鐘錦看過去,面兒上顯而易見帶了些驚異,繼而轉身,指了指後頭一個壯漢。
“你打得過他麼?”
“被俘,皮兒都扒了,撬鎖的玩意兒都沒有,怎麼逃?”
梁閻笑起來。
年少又不膚淺,活絡但不失天真。這樣的人最讨長輩歡喜。
接下來鐘錦就不消說了。起的頭給首府大人鋪好路,什麼焦土之計、卧薪嘗膽成串冒出,高談闊論竟真給這群娃兒灌得熱血上頭,臨散,還不忘歎首府布置的課業“真有大夫風範”。
然後鐘錦就被堵在了門口。
無他,求代寫。
鐘錦把簡梨推出去。
先收錢再領飯,上班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