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六牙家起火了,村裡人把火撲滅的時候,房子都燒塌了,一家四口人,燒得隻剩骨頭。
少年站在遠處,看着蔣六牙家附近星星點點連成片的火把和煤油燈,應該是在準備下葬。
就像當初葬爺爺時一樣。
黑夜,火把,深坑,掩埋。
她家裡人全死了。
那他也不用等後半夜了。
他趕緊回了家,去竈屋裡取了個手臂粗細的木頭,拿破布裹好浸了油,拿上火柴往荒山走着。
小白狗跟在他後面,一人一狗,一灰一白,在如墨的山林裡安靜而快速地走着,隻有腳踩枯枝和擦過草葉的聲音窣窣作響。
進了坡,有樹林和雜草遮掩,少年拿出火柴點燃火把,橙黃的火苗因他的前進不斷躍動着,灰色的、細流一樣的煙霧從火苗尖端向上湧出,他循着上午的路往山洞走去。
這個山洞原本已經長滿雜草,之前給油菜澆水的時候他經過,看見洞口還生了棵小樹苗,都快有人高了,隻是長的手指粗細,看着就活不長,現在走過來一看,果然如此。
蔣六牙中午扔女兒的時候應該是嫌棄這洞口的草木礙事,直接全部踩平了,被踩斷的樹苗枝幹和已經融成一灘醬的草葉上還有他鞋底的泥土,隻不過曬了一下午的太陽,泥巴已經幹了,植物纖維也都死了。
倒地的樹冠枝葉劃過他手臂,他下意識一看,瞥見一道血痕。
沙的、像粉一樣的質地。
他擡眼看向那幾片樹葉,竟是已經幹透的血迹。
他心裡猛地一緊,大步往山洞裡走去,火光照亮長滿草木的狹小空間,一個滿身灰土的、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青紫和淤血的女孩兒正皺緊了眉閉眼靠在一塊生了青苔的石頭上一動不動,她頭上紮着的兩個辮子已經散了一半,臉和嘴唇都白得像紙,看上去像個破爛髒污的布娃娃。
他先是一愣,而後蹲下試探了她的鼻息,擰着的眉才慢慢松開。
他将火把插進土裡,小白狗跟過去守在火把邊上坐下。
他背對着女孩兒蹲下,拉着女孩兒的手想把她背起來,剛碰到她的手,身後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再然後被吓到般叫了一聲,聲音很小,小到幾乎不能稱之為叫聲。
她縮了縮,對着他的背影問着。
“你……你是鬼嗎?”
“要?要來接我去閻王殿?”
“這裡?就是黃泉路了嗎?”
少年這才發現手心一陣黏膩,他借着火光看,竟是一手的血。
他剛才,應該是捏到她的傷口了。
“你……你怎麼不說話?”
“鬼……不能說話嗎?”
少年轉眼看她,她手臂上的傷口被他捏得裂開了,此刻正苦着臉往傷口上吹氣,吹着吹着就又疼哭了起來,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眶溢出,在沾了泥土的臉上留下兩道淚痕:“怎麼死了還要流血?好痛……”
少年不由得歎了口氣:“你沒有死,我也不是鬼。”
“我是住在灣上頭的人,我來救你。”
女孩兒睜着雙大眼睛看着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少年被她沒來由地這麼一句誇獎驚到,霎那間紅了臉,他轉過頭去:“上來,我背你回去。”
身後發出一點小動靜,然後是女孩兒帶着哭腔的嗚咽:“我……我起不來。”
少年咽了咽,轉過身去将她輕輕抱起,她比他想得還要輕,滿身的骨頭,沒剩下幾兩肉。
他将她在山洞洞口一處凸起的石頭上放了一下,輕輕拉着她的兩隻手舉過自己頭頂,轉過背去,将她的手在肩頭放好,微微蹲下,伸手去抓她的腿,手穿過腿彎将她背起來。
“抱好了,别摔。”他這麼說了句,俯身去拿插在地上的火把,再次起身的時候,能感覺到女孩兒輕輕摟着他脖子。
他猜她應該是手臂有傷,使不了什麼力氣,背着她走的時候上半身向前傾了一些。
他背着女孩兒走出洞口,将火把橫着往前拿着,火把把手準備得很長,這樣拿着也不會燒到人。
走之前他回頭特地看了眼,确認小白狗跟在他後面走着,才往山頂上走,他不愛冒險,打算原路返回。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兒忽然這麼問了句。
少年背着她爬坡:“蔣六牙的女兒。”
“你?你知道?”
他沒回話。
“你……你不怕死嗎?”
他又往上走了一段,才說了句:“反正活着這麼苦,真有本事,你就克死我。”
“克死你?”女孩兒先是一愣,而後将他緊緊抱住,對他來說力道并不大,但能感覺到她手臂和腿腳都在用力,連臉都埋進他後頸,軟軟涼涼的。
就是又有淚水流了下來,和他的汗珠彙合在一起。
“不要。”
她抱着他哽咽着。
“我不要克死你。”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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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背回了家,燒了熱水、倒了白酒給她處理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