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忽然又笑了笑,“我算不算是你們兩個的月老?”
“算,多虧您我才撿着個男朋友。”郁棘也笑起來,遞上這段時間的睡眠記錄和仔細回憶的發病記錄。
當然,和仇躍幹的那點兒事他沒好意思仔細往上寫,就籠統地記了個累計次數。乍一看發病次數挺多,但這兩周情節跌宕起伏得夠他往常大半年的,相對而言,發病概率的确降低不少。
尤其是仇躍踹壞浴室門和他跟林海吵架那兩次,他竟然結巴着結巴着又因為情緒波動太大能流利說話了。
像有一股勁兒卯在胸口,幫他沖破所有的阻礙。
現在的任務,就是找到這股勁兒的來源。
找到了,就知道以後他該怎麼辦。
郁棘坐在小沙發裡,盯着桌子上的書簽盒,輕輕勾起唇角,帶着面部肌肉向上提,彎出一雙溫柔的笑眼。
以後……仇躍會一直在的吧。
這想法實在有些理想了,但郁棘還身處熱戀的甜蜜之中,分毫不想考慮愛情的陰暗面。
掩耳盜鈴也好,欲蓋彌彰也罷,總之此刻、當下、這個瞬間,他是快樂的。
現在,仇躍的頭發長長了一些,郁棘特别想摸摸他毛茸茸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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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查的時間裡,大廳一直空蕩蕩的,仇躍和俞姐沉默着遙遙對坐,偶爾有院子裡小孩玩耍的笑聲傳來。
仇躍确信自己沒見過俞姐,但她的眼神、動作,總有種沒來由的熟悉。
他搜刮半天記憶也沒成功,眉頭緊緊皺起來,盯着俞姐的神情。
忽然和仇躍對視,俞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悄聲問他:“小躍……你在這邊上學嗎?”
“沒有,在打工。”仇躍審視着她的反應。
她表情沒什麼變化,保持着腼腆而刻意的微笑,話音溫柔,卻有些顫抖:“家……也在這邊嗎?”
“不是,”仇躍搖搖頭,配合着她的音量,“我家在鷹崖山。”
“那……”俞姐呼吸忽然有些掩飾不住的急促,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家裡人呢?”
“我爸前幾年死了,我媽……”仇躍故作惆怅地拖長尾音,盯着她起伏的脖子,“小時候就失蹤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誰,長什麼樣。”
俞姐忽然松了口氣。
“沒事的,以後小棘的家人就是你家人啦,”脹起的青筋明顯松了勁兒,俞姐喉嚨有些滞澀,“我……我和郁大夫都很喜歡你的。”
仇躍應該說聲謝謝。
哪怕是客套話,哪怕對面幾乎是陌生人,哪怕他對笨拙蒼白的試探充滿不滿,他都應該說點什麼。
但是沉默的空氣堵在喉嚨,仇躍定在原地,看着四周逐漸模糊灰暗,褪色成一卷有些掉幀的黑白膠卷。
男人腳步虛浮地踢開房門,布鞋甩在水泥地面,綠色玻璃瓶貼近發黃泛黑的牙齒,一個無聲的酒嗝。
女人靜靜地坐在餐桌邊,懷裡抱着嬰兒,被他吓了一跳,突然站起來,試圖逃回房間。
膠卷從這開始有一段純黑的空白,像即将斷片的酒鬼大腦。
畫面再亮起時,兩人的動作已經完全分辨不清,但每隔一幀,滿是怒意的頭顱便更靠近恐慌的臉。
仇躍很想穿進屏幕,橫插在兩人中間,阻止即将發生的暴行。
但全身都被厚重布料纏繞裹緊,一條胳膊死死綁住他。
仇志剛的臉忽然鋪滿視野。
久未修剪的胡茬穿透熒幕,變成如松樹般茂密的鋼針,紮進他的臉頰。
仇躍感覺自己變成了篩子。
血從密密麻麻的孔洞裡流了出來。
淌進他的眼睛。
“小躍?”紅色的字幕出現在邊角。
仇躍拼命地揮拳,打在那張比拳頭大了幾十倍的臉上。
“小躍?!”窗外亮起一道閃電。
仇躍的拳頭插進了菜刀。
“小躍!!!”女人的尖叫聲響起。
影院刺眼的大燈啪一聲亮起,女主角站在仇躍身邊,不停搖晃他的肩膀。
仇躍一眼就看見了她脖子後側的長疤。
銀白刀光的視覺殘像飛快劃了一道,膠卷被砍斷,不得不倒帶回轉,滿屏的紅色染料盡數流進傷口,餘下一條虬結猙獰的疤。
仇躍強忍着爆炸式的頭痛,與暈血的惡心,撐着一口氣問她:“你是誰?”
……
短短十八年的人生裡,仇躍隻逃跑過兩次。
一次是他爸死的那天。
仇躍從窗戶被砸出的洞偷偷往裡看,醉醺醺的男人癱在沙發上,打着破鑼一樣的呼噜。水泥地上全是酒瓶,歪的、碎的、喝一半變成煙灰缸的,仇躍踮起腳尖,避開所有可能發出聲音的障礙,去男人衣櫃的抽屜裡偷錢。
兇手就是這時進來的。他跛着腳,對準仇志剛熟睡的肚皮下刀,鮮血噴射,浸透酒瓶。仇躍從門縫看見仇志剛被刺成篩子,沒出聲,也沒報警,裝作什麼也沒看見,跳窗而逃。
另一次就是現在。
他試圖向郁棘透露他的過往,但他并不确定對方是否能夠接受,所以揭露是循序漸進的,像結痂的傷口輕輕掀起一角,緩慢地剝落。
但現在,忽然有個人出現,可能把傷口的痂瞬間撕開,連血帶肉地暴露給郁棘。
俞姐會告訴郁棘嗎?他擁有如何不幸的出身,和罪惡的底色。
他甚至都不敢想郁棘會有什麼反應,在俞姐回答他的問題前,猛地站起身,奪門而出。
他跑回郁棘的别墅,脫下郁棘的衣服,頂着警長的怒吼,把半個月來自己存在的痕迹一一裝進行李袋,深吸一口氣,離開了這裡。
短短半個月。
像一場夢。
但仇躍從有記憶那刻起就知道,夢總會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