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青灰的冷,吝啬地透下一點慘淡的光。雪意沉沉地壓在天際,随時要傾覆下來。
祁悠然急促地呼吸,腳下虛浮,踩着棉花似的,軟塌塌吃不住分量,偏生咬着一口冷氣硬撐着。
冷汗細密地浮上額頭。終是忍不住,喉嚨裡一陣翻湧,低低地嗆咳起來,那聲音悶在胸腔裡,帶着撕裂的暗啞,肩胛骨也随着一陣陣輕顫。
顧濯皺眉,雙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帶着點生硬的力道,攫住了她的臂膀,截住了她盲目向前的慣性。
“歇息片刻。”聲音沒什麼溫度,卻莫名透出一股沉意。
祁悠然眼前一陣發黑,無數細碎的金星亂迸。若不是顧濯扶着,怕是此刻便要委頓在泥濘裡。
她閉了閉眼,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吞刀片似的,将喉間的灼痛生生咽下去,按回髒腑深處。
許久,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帶着些灼人的熱度:“走。”
她汗涔涔的手,冰冷而濕滑,擦過顧濯的衣袖,粘膩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像兩條擱淺的魚,用濕冷的鱗片互相刮擦着借力。
顧濯低頭,目光落在祁悠然那兩片失了血色的唇上。
唇色淡得像褪了色的舊絹花,幹涸地落在失了生氣的面龐上。
她的眼神也早已渙散開,霧蒙蒙地洇成一片,視線由一點擴散至無邊無際的虛空裡去,竟連他的一點影子也盛不下了,空蕩蕩的。
那隻攥着他的手也傳遞着一種體力透支的虛脫感,軟綿綿地挂在他腕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已從指尖漏盡了,隻剩下一點本能的牽扯。
他的心慌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懊惱。
他擡手,将掌心覆上她的額,觸手是黏濕的微燙。
不得章法地替祁悠然擦了擦汗,顧濯生出些許無措來。
微弱的呼吸拂過他的頸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将她更緊地箍向自己懷裡。
“别睡。”他低聲道,聲音裡帶着些許緊繃。
“前頭……有個村莊了。”
“再撐一撐。”
“就要走到了,這時候睡不得。”
“……”
幹癟的詞句,罕見地多了起來,一句緊似一句地往外蹦,失了往日的分寸與矜持。
連顧濯自己也覺着陌生。
幸好,喚起了祁悠然些許微弱的神志。
她吃力地擡眼,視野裡,依舊是層層疊疊、濃得化不開的墨綠,哪來的村子?
顧濯是在唬她吧?還是說……連他自己也已被這無邊的絕境熬幹了心智,眼前竟也生出了那海市蜃樓般的幻影?
若連他都已開始指鹿為馬,那他們腳下這條泥濘的路,盡頭怕不是村莊,而是連幻象都徹底湮滅的荒蕪……
她的意識逐漸昏沉。
恍惚間,她又跌回了那座死氣沉沉的祠堂。
剛下過一場大雨。
空氣裡浮動着陳年香灰,朽木的黴斑無聲蔓延,混着翻湧上來的濕泥腥氣。
她沉默地跪在地上,膝蓋發疼,鈍痛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裡鑽。
在相府的第二個年頭,她設計陷害養父母一家,卻被那個血緣上的父親發現了。
他隐在堂上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暗影裡,身形輪廓模糊,隻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她。
“聽說,你先前曾拿着把刀,以自殺相逼那朝奉幫你做事。”
聲音不高,平平地遞過來,聽不出半分喜怒。
祠堂裡死寂一片。
“呵,勇氣可嘉。”那聲音帶着股嘲諷。
她默然應下,伏跪的姿态是馴服的殼,内裡翻湧着什麼,無人知曉。
他高高在上地冷眼看着,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成色,冷漠的聲音複又響起,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循循善誘的清醒:“蠢。做錯了。”
“手裡既然握着刀,”那聲音陡然清晰了幾分,“就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蝕本的買賣了。那刀合該架在旁人的脖子上。去挾持,去割肉,去榨出,你想要的價碼。”
陰冷的餘韻,像蟄伏在暗處的毒蛇,無聲吐信。
短暫的沉寂後,那冰冷的聲音再度流淌,帶着玩味的審視:“這次倒是學聰明了,夥同賭場的做局,誘那不成器的,輸光了家底。”
他輕嗤一聲:“但是,心還是太軟了。既然做了,就應該趕盡殺絕才對。”
“不然,他們後面也不會勾結山匪,想着綁了你,索要贖金。不過眼下,卻是惡貫滿盈,自食其果了。”
她喉頭幹澀,聲音低啞:“你……殺了他們?”
“不。”他刻意放慢語速,仿佛在布施無上恩典,“其實選擇權,在你。”
“你若應下,他們便活;你若不應,他們便死。”
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尾音微微上揚,語氣竟帶上一絲不合時宜的輕快:“哦,對了,贖金是……一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