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叩門時,許令嘉剛用過飯,聽見敲門聲,連忙将她迎了進來。
桌上的素膳每樣都隻動了一點,許令嘉看起來神色郁郁,蘭翠并幾個侍婢收拾好桌上的東西,為二人奉上熱茶後,安靜地退了出去。
許令嘉從軟榻上起身,仍是穿着方才那身素衣,長發如瀑,阿離這才注意到她沒戴任何首飾。
“我……”
許令嘉端起茶杯,又放下,數次張嘴卻始終沒有說下去。
見她這般長籲短歎、猶豫不決的模樣,阿離将心中的猜想問了出來:“許小姐來此也為祭奠親人嗎?”
許令嘉猛地坐直了身子,用力抓住阿離的手,雙眼放光:“你也知道我長姐嗎?”
長姐?
阿離遲疑着搖搖頭,想要把手臂從許令嘉手中抽出,卻被她牢牢抱住。
“我、我并不認識許小姐的長姐……”
許令嘉不信,往前又近了一寸,緊盯着她的眼睛:“不認識?那你怎麼知道本小姐是來祭拜她的?”
阿離被盯着緊貼在椅背上,一動也不敢動,弱聲道:“……我猜的。”
許令嘉見她不似撒謊的樣子,才放過了她,神色卻比方才還要惆怅幾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阿離揉了揉被許令嘉抓痛的手臂,小聲問道。
許令嘉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以為,這世上除了我和兄長,還有人仍記得她。”
阿離神情微動,直覺自己就快接近真相了:“許小姐的長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話音才落,許令嘉面上緩緩浮現出懷念之色。
其實她對長姐的記憶并不多,大多事情都是聽府中人說的。
她與長姐同父異母,差了整整十歲,在許令嘉還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時,許令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京中頗負盛名。
但少女的風姿出衆,并不僅僅是因為相貌和家世。
許令嵘由輔國公一手教養長大,性格豪爽,最善騎馬射箭,回回都能在京城子弟中拔得頭籌,又自小熟讀兵法,輔國公深以為豪。
連先帝都曾言,此女将來必能為我朝開疆拓土,當為大将軍。
可這一切都在幾年後,轟然倒塌。
許令嵘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男子,執意要嫁給他,輔國公自然堅決不允。
父女倆如出一轍的暴脾氣,大吵一架,誰都沒能說服誰。
而從來最聽長姐話的許令铖也一反常态,與多次争執不下,最嚴重的一次,許令嵘執劍刺傷了口不擇言的許令铖,姐弟就此反目。
那段時日,整個國公府烏雲密布,人人噤聲。
在書房的最後一次争吵停歇後,極怒之下的輔國公與許令嵘斷絕了父女關系,連成親之日都沒有露面。
許令嘉就是在這一日再次見到了長姐。
那時她才八歲,聽院裡的嬷嬷說,長姐出嫁後就要搬出府,住到新郎官家中去。
許令嘉聽後急得不行,天不亮就偷偷溜進了長姐的院子。
院内到處挂着大紅的綢緞,紅彤彤一片,但一個人都沒有。
她悄悄推開房門,看見了端坐在鏡前的長姐,長姐穿着大紅的嫁衣,粉面桃腮,美得耀眼。
許令嘉趴在門縫看呆了,直到鏡中的長姐朝她招了招手。
“長姐。”
許令嘉乖乖地喊了一聲,許令嵘将她抱到腿上,說了許多話。
但許令嘉起得太早,沒一會兒就如小雞啄米一般東倒西歪,她聽見長姐笑了,将她抱在懷裡,輕聲哄着。
“嘉兒日後要代長姐孝順父親,不要和他頂嘴,不要惹他生氣,好不好?”
許令嘉舒服地靠在許令嵘懷裡,半夢半醒間,問了一句:“那長姐呢?”
長姐似乎又笑了一下,隻是這聲笑太輕太淡,如同呓語。
許令嘉這一覺睡得極香,再醒來時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小床。
她揉揉眼睛,發現手裡還攥着要送給長姐的東西。
一隻她親手的小鷹,木雕的翅膀歪歪斜斜,但仍能看出是要翺翔九天的鷹。
長姐曾送她一杆紅纓槍,自己自然要投桃報李,送一件她最喜歡的東西。
國公府的送嫁隊伍早已離開,許令嘉懊悔地翻身坐起,盯着手中的小鷹發呆:長姐下次回家是什麼時候呢?
她沒想到的是,再次見到長姐,是在一個陌生的府邸,一間陌生的屋子,屋子上挂的字她認得。
靈堂。
和上次不同,這間屋子到處是凄慘的白。
許令嘉被許令铖抱着,看到了棺椁中睡着的長姐。
她尚不能理解何為死亡,隻知道兄長的雙眼紅得吓人,似乎有一腔怒火壓抑在冷漠的面具之下。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許令铖将她放下,沖上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頓時一片混亂聲起。
許令嘉卻沒看過去,她費力地爬上長姐棺椁,将袖中一直藏着的小鷹塞進了長姐冰涼僵硬的掌心。
阿離握住許令嘉的手,她顫抖着,一滴淚滑下。
之後的一個秋日,輔國公也閉上了眼睛,許令铖繼承了爵位。
三月後,先帝的病勢急轉直下,不久駕崩,傳位于年僅十歲的九皇子,新帝年幼,朝政由新帝的嫡母太後和三位輔政大臣共同管理。
“自兄長掌管府中諸事起,他便不許任何人提起長姐,家中祠堂甚至都沒有長姐的牌位。”
許令嘉沙啞的聲音響起,裡面有怨怼和不解:“我想,他是恨極了長姐,可為什麼呢?”
阿離擦掉她臉頰的濕潤,不知該如何寬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