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邊上有一家福源客棧,是自南往北入京,距城門最近的一家客棧。
客棧就開在驿道旁,幾乎是進京的必經之路,但要價較其他客棧高出兩倍不止。
盡管如此,福源客棧每日的客人卻隻多不少,不僅大戶人家,就連一些平民百姓都願意拿出大半盤纏,隻為能在這裡住一夜。
究其緣由,不過是當下流賊猖獗,肆意搶殺,即使在天子腳下,皇城周邊,也時不時發生流賊劫财殺人的惡聞。
而這幾年中,獨獨這家客棧始終風平浪靜,從未出現過意外,故而即使它漫天要價,要進京的百姓們也是擠破了頭想要住進去,隻為求個平安。
因而坊間一直有傳聞,這家客棧背後的東家是皇城裡某個權貴大族,故能得其庇佑,不受流賊侵擾。
夜色深沉,客棧的門前挂起了紅色的紙燈籠,燈籠在悶熱的夏風中微微搖晃,像是一簇簇跳動的鬼火。
大堂裡的夥計正在打瞌睡,忽地面前一聲響動,一個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敲了敲櫃台。
“客官要打尖還是住店——”
黑衣人擡手,亮出手中的令牌,夥計的瞌睡醒了大半,不再多問,将他引上三樓最東面的房間。
房中人聞聲起身,神情嚴肅:“之硯,什麼事這麼急?我白日裡一接到你的傳信,就立刻往回趕,究竟出什麼事了?”
卞氏镖局的總局在江南,京城中也設了聯絡點,正是福源客棧。
賀之硯放下頭上兜帽:“坐,我與你細說。”
卞谒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好:“你受傷了?”
“嗯,夜行閣的人找過來了。”賀之硯輕描淡寫地說道,将桌上倒滿的酒一飲而盡,帶出眉眼間的一絲疲憊。
卞谒心下一驚,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賀之硯的身份一直是個秘密,就連自己也是去年才知曉,連忙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賀之硯望向窗外濃重的夜色,目光沉沉。
……
“所以你是疑心,裴邈已經認出了你就是五年前殺害他兄長的人,為報複才使得賀伯父被牽連下獄?”
賀之硯飲下一口酒,微微點頭。
卞谒皺眉:“可是與他有仇的人是你,為何要舍近求遠去陷害賀伯父?派人找你尋仇不是更直接麼?”
“那是因為他曾這樣做過,但是失敗了。”賀之硯凝視着杯中酒,眼底幽深。
卞谒這才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是了!你在晉地遭遇的第二次刺殺,我們追查的線索就斷在裴家的一個遠房族人。”
“還有入京後那次。”賀之硯補充道。
卞谒沉默下來,擡眼:“所以你預備怎麼做?”
賀之硯把玩着酒杯:“我記得我們在京中有許多線人,其中不乏朝堂各部。”
卞谒一下子明白過來,愕然道:“難道你是想?”
賀之硯目光陡然銳利:“是,但憑我一人之力無法辦到。”
“可是這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卞谒緩緩直起身,擔憂地看着賀之硯,“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我們也難救你。”
賀之硯卻似毫不在意,習慣性地摩挲着腰間的藥囊,他知道阿離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誰,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會護住賀父的平安。
哪怕是用他的命。
更何況,這是他帶來的惡果,應當由他去結束。
卞谒看着賀之硯面上眷戀又自嘲的神情,想到他過去總是一言不發,孤僻冷寂,唯有談到賀伯父和賀姑娘時,才有點鮮活的人氣。
他拍了拍賀之硯的肩膀:“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要顧慮那麼多,镖局的兄弟們都會全力相助!”
賀之硯濃墨般的雙眸顫動幾分,後退兩步,朝卞谒鄭重一揖:“此番仗義相助,之硯銘記五内,将來必當回報!”
卞谒連忙扶住他的手:“你我是平輩的朋友,何須行此大禮?”
賀之硯又道:“此事危險重重,若是不慎暴露身份,隻怕會為镖局招來禍患。”
卞谒卻冷笑一聲,眼中升起嘲諷:“先不說我卞氏镖局不是無名之輩,如今朝廷連自己都管不好,更何況我們這樣的江湖人,我們往市井街巷裡一鑽,就如泥牛入海,他們翻出天也尋不到我們的蹤迹。”
說罷,他一把攬住賀之硯的肩,朗聲笑道:“既然說是兄弟,就沒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等這事結束,你還欠兄弟們一頓酒,定要喝個不醉不歸!”
*
因尚有事務要處理,卞谒與賀之硯商讨了片刻就先行離開,賀之硯獨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許久,才起身下樓。
他将喝空的酒壇扔給櫃台後的夥計,重新戴上兜帽隐入黑暗中。
夜已很深了,周遭一片死寂,隻有雜草被野風拂過的簌簌聲。
喝了酒的賀之硯神色依舊,隻是雙眸比平日朦胧幾分,酒氣蒸騰,他又想起過去的事來。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開始殺人的,自他有記憶起,學得最好的事就是如何幹淨利落地結束别人的性命。
他的手放到腰間的玄劍上,手指從劍柄上拂過,每次刀刃入肉的震顫都刻在他的骨髓裡。
他殺過許多人,在那之前他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和過去,每次拔劍,這些人都會露出或求饒,或咒罵,或絕望的神情,可這絲毫都不會延緩他出劍的動作。
數年間,他機械着執行閣主交辦的任務,什麼都影響不了他,那雙藏在鬥篷下的黑眸總是冷靜而麻木的。
二百七十四。
二百七十四次任務。
賀之硯以為這渾渾噩噩的幾年,他的記憶早已模糊,卻原來,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