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硯這日入城時,察覺到城門防衛似乎比前些日子收緊了,巡邏的人手也加了兩隊。
城牆根上圍着許多衣衫褴褛的人,其中一些在與城門的守軍說些什麼,雙方一時争執不下。
賀之硯眸光微沉,壓低了鬥笠,快步離開了那裡。
還未到落日時分,賀家小院門前卻早早挂起燈了。
賀之硯走近了才發覺,門前的石階上坐着一個人,少女環抱雙膝已經睡着了。
他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脫下披風蓋在阿離身上,小心将她抱回了房間。
将阿離放下的那一刻,她醒了過來,與賀之硯四目相對。
“兄長,你回來了。”
賀之硯注意到她眼中的水色,點點頭:“我回來了。”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賀之硯愣了一下,将她鬓邊的發絲别到耳後:“阿離先說吧。”
阿離窩在床頭,盯着自己的指尖良久,卻始終沒有開口。
賀之硯也并未催促,回身點燃幾盞燈:“今日可用過飯了?”
“兄長已經想起過去的事了嗎?”
阿離擡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賀之硯,昏暗中眼底盛滿無措和悲傷。
當年賀之硯重傷蘇醒後,阿離對這個憑空出現的大哥哥很是好奇,見他每日呆呆的,也不說話,便時常粘着他。
“父親說你失憶了,什麼是失憶?”
“書中所載失魂症便是失憶嗎?”
阿離并沒有在醫書中見過這樣的記載,見有個現成的病例在眼前,自然興奮不已。
見賀之硯不回話,她跑回屋拿出自己的寶貝手劄,蹲在一旁,一邊問一邊寫。
“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嗎?連父母也不記得了嗎?”
“你的名字是什麼呢?家在哪裡?”
那之後每過幾日,阿離都會問一句“你想起來了嗎?”,直到賀之硯不堪其擾,向賀父委婉地告了狀,她才消停。
等到年歲漸長,阿離便不再問這些,她甚至在心裡許願,希望兄長永遠都不要想起來,這樣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賀之硯的背影有片刻停頓,他轉身将燈盞端到床邊,目光始終落在晃動的火苗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燈火點亮了這一片小天地,阿離抱膝坐着,聲音聽不出情緒來:“忽然想起這事來,想關心關心兄長。”
賀之硯側坐在床邊,輕輕點頭:“想起來了一些。”
“那兄長可有想起,在受傷之前你曾做過哪些事?”阿離将臉藏在黑暗裡,一點點問出困擾自己一整夜的疑問。
屋内彌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氛,阿離的身子緊繃着,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
她一定要聽他親口說。
賀之硯眸光一滞,強壓下内心的不安:“阿離……是聽說了什麼?”
見阿離不答話,他面上忽然浮現出一絲别扭的笑意:“阿離相信了嗎?”
阿離眸光黯淡下來:“阿離是聽說了一些事情,可阿離并不相信,一定要當面問問你。”
賀之硯閉了閉眼,心下一片死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白費工夫,她還是知道了那些醜陋不堪的過去。
“你從前殺過許多人嗎?”
“是。”
“你一早便恢複了記憶,是嗎?”
“是。”
“裴邈陷害父親之事,與你有關,是嗎?”
“是。”
阿離心中痛苦不已,借着低頭的瞬間,悄悄抹掉臉頰邊的濕潤:“你想要回到失憶前的生活嗎?”
“不,我從未想過要回去。”
賀之硯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他微微偏頭,整張臉被燭光照亮,沒有絲毫隐藏。
阿離并未看向他,心頭的絕望如雜草般瘋長:“可是,你有你的過去,賀之硯也并不是你。”
賀之硯喉嚨發幹,試探着伸手擦掉阿離的淚水,雙眼泛紅:“我可以隻做賀之硯嗎?”
“自我記事起,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的來曆、我的父母,甚至我的名字,通通都不知道。”
“在那個地方,關着許許多多的像我一樣的孩童,我們都沒有名字,我們唯一的價值便是不停地争鬥,像未開智的野獸一樣搏殺撕咬,直至死亡。”
賀之硯聲音沙啞,将心中那些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撕開,露出血淋淋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