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勉将這幾句話翻來覆去話想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還不亮就動身往陸家來了。
陸景明進來時,吳勉立馬起身看過去:“陸公子——”
陸景明擡手止住了他的話,緩步走到薰爐前,漫不經心地伸手取暖。
室内陷入一片難捱的寂靜。
陸景明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身上的寒意逐漸被驅散。
吳勉忽而想起初見他時的場景。
那時自己剛上任,正是春風得意,聽下屬說興陽郡陸家的一位公子就住在這裡,這位公子學富五車,卓爾不群,大人不妨去拜訪一番。
吳勉卻是不以為然,不過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仗着多讀了幾卷書,有些家世背景,就敢在自己這個郡守大人眼前耀武揚威?
直至發生了一樁争田案子,一富戶與一農戶各執一份陳年地契,都說東郊那片水田是自己的,這兩張地契幾乎一模一樣,根本分辨不出真假。
吳勉隻得命人仔細核查了十數年間,這片水田的繳納賦稅的記錄,繳稅人均為富戶,由此斷定是農戶做假地契,想要侵占他人田産。
可此判決一出,農戶哭天搶地,竟撞暈在堂上,吳勉生怕出了人命,連忙宣布之後再審。
在下屬的再三勸說下,吳勉還是敲開了陸家的門,屋内端坐着的是一位極為年輕的公子,吳勉本還有些懷疑,可交談不過幾句,這位公子已發覺其中的關竅,他從吳勉手裡接過兩張地契,片刻就指出富戶那張地契是僞造的。
吳勉疑惑不已,他請了數位鑒别證物的仵作,人人都說難分真假,他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怎麼能如此斷定。
眼前的清俊少年笑了笑,面龐還帶着一點稚氣:“這兩張地契皆是舊紙發黃,上書内容也相差無二,可陳年舊紙應是表裡不一的,即外表是黃色,内裡應為白色,但這一張外表和内裡均為黃色,且有極淡的茶葉氣味,定是以茶水浸泡僞造而來。”
吳勉将信将疑地命人去查,結果竟真如陸景明所說。
富戶為謀占農戶莊田,于數十年前就哄騙他說,經自己之手繳納賦稅可免徭役,使得農戶将賦稅交給他,他再向朝廷繳納,又僞造地契,并以茶水浸染,企圖混淆視聽。
吳勉這才信服了,此後便時常拜訪陸家,對陸景明的話極為相信,直至……
“大人如何一直站着,請坐。”
吳勉回過神來,隻見陸景明已坐下,正擡眼瞧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應聲坐下:“昨夜之事,本官還有些疑問,故而親自來問公子。”
陸景明颔首:“大人請說。”
“昨夜那人,可是冒犯了公子?”
陸景明一向是進度有度,昨夜那遭實是不同尋常,吳勉猜測,大約是這人哪裡惹到了陸景明,才想借他的手處置了。
這本不算什麼事,隻是還得問清楚了才好動手。
陸景明眉梢輕挑:“我以為昨夜魏叔已将話帶到了。”
吳勉汗顔,越發摸不透他的心思:“公子不妨明說。”
“那人現在何處?”
吳勉答:“關押在府牢内,隻待回去後便審判發落。”
陸景明垂眸,喉間逸出一道幾不可聞的歎息:“還活着。”
吳勉立時明白過來,正色道:“公子放心,此事定然會妥善處置。”
陸景明的爹攥着他的财路,而陸景明現下捏着他的官路,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得罪。
陸景明眼中飛快掠過一絲輕蔑,不緊不慢道:“聽說朝廷派來督辦河運疏通的王大人已在路上了。”
“确實如此。”吳勉微一點頭,他按陸景明所說遞了信和折子上去,不多久朝廷就又撥下款來,還命禦史王大人親自督辦。
陸景明端起茶盞,輕吹浮葉:“若王大人在上溪郡期間,也見到醉漢夜半橫行,不知他回京後會如何寫這份上報的折子?”
吳勉的臉色越聽越白:“本官明日就下令徹查——”
“不急。”陸景明放下茶盞,淡笑道,“晚輩不過是提個建議,至于如何去做,還需大人定奪。”
吳勉面色一僵:“陸公子說笑了,以後還望公子多多指點。”
陸景明又道:“自大人去年上任以來,上溪郡天災人禍不斷,古語有道,樂極生悲,又言适可而止,大人可明白?”
吳勉被戳中心事,心頭一震,明明眼前這人還不及弱冠,平淡無波的幾句話,氣勢已壓他一頭。
“正好有一事要告知公子。”吳勉擦了擦頭上的汗。
“昨日貴府有一商船途徑上溪郡,因官船觸石一事,現下石渠河上每日所過船隻皆有定數,我已安排将貴府船隻排到了前頭,必不會誤了——”
“不必。”
“什麼?”吳勉以為自己聽錯了。
陸景明薄唇微動:“我說不必。”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吳勉:“雖家父與大人有些交情,但也不可因私廢公,更何況王大人不日便要抵達,焉知不會過問其他事。”
吳勉立時想到幾月前的那幾場山洪,再無暇顧及其他:“還是公子思慮周全,一切需得照章辦事。”
吳勉很快便離開了,陸景明回到内室簡單梳洗後,取了一瓶上好的丸藥收在袖中。
他推開門,見院門前有一人,臉色蒼白,還背着一隻背簍,正要出去。
不是阿離,又是誰。
陸景明隻覺火冒三丈,沖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強壓着怒火:“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