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知,這借錢的,平日山珍海味、裁衣聽曲,一樣不少,他兒又買了新宅院,上回還擺宴收禮,那新宅子,客人也不曾去過。總歸外人仍當他家豪闊,這就是成見與衣裝的緣故了,一但在人情往來裡形成個印象,便既難打破,又要維持。”
陸美道:“難以打破,又要維持,這也太怪了,竟是矛盾的。”
既然難以打破,便是易守難攻。
如果又要維持,便是易攻難守。
這豈不是恰好相悖。
但人情世故恰是這樣相悖的産物。素簡的成見難以打破,富貴的表象卻要費心維持,為此填多少人力物力進去。這人力物力若用在心之所至,用在天下民生,又可有怎樣光景。
讀書人清貴高潔之流厭煩人情世故,便是厭煩此等無益的耗費。
人情練達至通透境地,翻是反人情練達。
陸真說出句了不得的話,先自歡喜,小兒不見得開竅,她倒又偶開一竅,這會兒應道:“是啊。你看這樣的人,若是做了親眷,可不頭疼。在外胡說八道,七句真三句假,說什麼都有人信。你再看他們在那東家長西家短,淨說别家的閑話,不說他自己家的。”
“但他們又藏不住話,所以雖人人隻講别家的,最後還是人人家都被講了閑話?”陸美咬着烤肉問道。
瞧瞧,我兒亦有妙論。陸真揚眉贊許。
她拿油手摸了摸小兒腦袋,借機又道:“上回不讓你胡亂娶親,便是說的姻親的重要。
“結為姻親,是往自家家裡添人,這人一旦加入,想再剔出卻不易。要知人心歹毒不可怕,你可以同他鬥智鬥勇,但若家族姻親裡,混進個愚不可及愛攪和的,那熱心、好心起來,才是防不勝防。
“這等人物,或不自知,或不知人,辦起蠢事不講章法,親友席上也往往不得其态。蠢物為友,尚可斷交,蠢物為親眷,如何輕易斷絕往來。日日年年要見不說,他在外編排你,為着他親眷的身份也有人肯信。這類人物,若是頂着好心的臉皮,還責備他不得,豈不叫人哭笑不得有苦難言。”
“親眷姻親若是不好,有什麼不可舍的?”
他二人坐着小聲說話,忽然插入道女聲,吓了兩人一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謝遐去換過衣衫,在自家摸花園抄近路,從背後的假山小道裡繞出來。
“乖乖,果然背後不能議論,我與兒子悄悄說點人間險惡,也要被撞個正着。”
陸真拍着胸脯,作勢要将肉丢她。
謝遐笑着拿手裡的竹簽一擋,一撩衣擺同他們坐到一處。
“親眷血親多是造化祖宗分派,哪裡具保上品,非是自己選擇,契合難得。”
這倒是個新奇趣解。哪個做血親又不許挑揀,既然非戰之罪,則不論識人之過。父母倒可以不必生幼子,幼子卻如何擇父母,擇祖輩,擇祖輩的兄妹姐弟、姨表堂侄——抓阄抽草到不合适的,難道尋造化的賬去。
“便是自己選的姻緣、朋友,也有日後變心移性的。合不來的,舍了便是。親眷姻親有什麼不可舍的?真真又拘泥。”
猛獸獨行,肉羊成群,要有那等俗物做親朋故舊,則平日送禮、年節走動,東家長、西家短,就會有那許多不知所謂的煩人瑣事,耗費你大好時光,要耳根清靜,一人最好。
陸美斜下裡聽着,心道,這一句“真真”也不知是郡主在喚她母親,還是尋常感慨。
陸真将肉又放回烤架,斜身挑眉,故意道:“我們幾個靠姓過活的人家,自然是怕人說無情的。”
世家大族靠姓過活,這話也說得好笑,當浮一大白。
既由姓系,自是親情,無情不得,無情不得。
謝遐也扔了塊肉上去:“有人議論無情薄幸,那又如何,這要議論是非之人,原也不是可與你同場論道之人,格調之别,有如雀鳥之于鴻鹄,蝼蟻之于巨木,本非堪與相交之輩,何必俯首去聽此類唧喳之鳴。”
這郡主眼中,以格調論高低。既瞧不見門第姻親,也不管什麼生民均平均等,仿佛誰有條性命就要被她看在眼裡。因此說她曆來寒霜一般冷淡,此刻雖也辦宴飲,也不去管廳裡參差賓友,隻和陸真坐一處說話。
她也斜身靠近。“真真,你事事灑脫,這家族之事上,又是世家大族那一套了。
“早早自己掙個爵位,也不必書未念完就成婚生子。”
“我是書念得遲,倒不是婚成得早。”
“也差不多。”
陸美在旁替她們加茶,聽得頻頻點頭:原來就是在喚他母親。
随時随地,發現新世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