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适應翻尋常處,煙瀾自覆世狺狺。
花開一朵,各表兩爿。另一邊,過了些時日幫主拿到陸美寫給她的信,裡頭也說起太學的事。
幫主拆看回複時,葛長韻恰在邊上,伸着胳膊搭女郎肩上賴着。
這姐姐一點不客氣,并頭并腦看到信,嘴裡說着“有私房話沒有”,頭已霸過來,看到陸小郎君的困惑,指指戳戳。
“什麼規則學堂裡教,出了學堂卻用不到?”
葛師姐歪着個頭:“你們家這個陸小少爺,還真是純真難得,他竟信,這是‘為了讓世間從不用這套規則,到适用這套規則’。”
葛師姐點着手打趣道,“——是嗎。不是為了粉飾嗎,讓大家以為權勢是進步的,至少意願進步,這樣你們就怪不了他們,即使意願和實情完全是兩副面孔。否則,當學生主張學堂所學的時候,為什麼那些人要說他們不适應這個世道——不世故,不圓滑,不合時宜,不通俗務,天真——為什麼掌握了主流和裁決權的權勢,隻要發聲就可以改變規則的權勢,都懶得動一動呢。”
國人總有些矯枉的機智,自己擁兵自重割據登極,就要裁撤兵權,自己于外戰之中乘隙得權,就要重文抑武,自己靠書生振臂一呼啟發民智,就見不得有學識的人再得到尊重。
戀棧,戀棧。萬萬年。可憐太學學子吃冷風喔。
幫主拿回信,折起來放好,笑一聲:“權勢進步不進步,不重要,正如皇帝是不是個好皇帝也不重要。是皇帝,就總有一天生出個壞的,總有一代落回一門心思保它皇族寶座的思事行事辦法裡。正如轅黃之争。”
漢景帝時有一個“轅黃之争”:一邊是轅固生,說湯武這家夥好啊,推翻暴君,漢景帝一聽,擔心漢朝人也學湯武,跟着推翻推翻;一邊是黃生,說湯武不行,弑君,這是亂臣賊子,漢景帝想對對亂臣賊子,但一想又不對,漢代打頭皇帝劉季,也是推翻秦朝皇帝上台的,同理可得,也得成個亂臣賊子。
左也不對,右也不宜,幹脆:不許說了!
瞧瞧,這腦子就是隻顧保他皇位的立場了。
葛長韻練兵休假回來江城,霸觑過兩眼陸美的信,啧啧兩聲,又和幫主閑話道:“蘇大郎君呢,你把人送走了?等一等,聽說你還沒有相送,讓人自個兒回去的?”
這是哪門子待客之道了。
這是實惠門的待客之道。
幫主站起身,拿了茶盞洗幹淨,替她倒茶,笑道:“他又不是不認路,又不是一個人,你老提他做什麼。”
葛師姐道:“我瞧他是個好人,這才記挂記挂,念叨念叨,哪天要能白占了人家,也算樁便宜事。”
幫主笑罵:“隻聽得見你的便宜話。”
幫主提到蘇雲卿,也不得不欣賞兩句:“他那樣人,長得又好,豪門忠良之後,還這般品性端正,當真難得。”
葛長韻道:“這才容易叫人占便宜,正所謂君子欺之以方。譬如話本裡常有的,小姐有謀,郎君美豔,山中破廟一夜躲雨,便是二人毫無幹涉,出來後為了彼此名聲,這美郎君也不得不從啊……”
正是利用君子道德操守的地方。
“……”幫主聽得無語,不由奇怪,“我們書局……賣這種東西?”
葛長韻想了想,道:“約莫也有賣吧?那‘名聲’不過是個由頭,想來是寫書人編不出别的辦法叫他二人在一處。且寬心,為了正負相抵,咱們邊上定還賣那放浪形骸之外、悟言一室之内、不必拘泥陳規陋習的《義姫恩仇錄》。”
正是數步之内必有解藥。
活潑俏皮得叫人放心。
幫主哈哈一樂。又想,君子道德的門檻兒高,欺之以方麼?
女郎心道,這不過是君子做好本分内事。
一個好朋友當如何,他便如何;一個有情人當如何,他便如何。即使出于本心,又何嘗不是在人間扮演角色。
于君子來說,他隻是扮演摯友、情侶的角色,而不是特定某人的某某,他是甲的某,換成乙,他也可以是乙的某某。
溫柔,體貼,贈禮買花,噓寒問暖,甚至忠貞,都是扮演包含的部分,是不論對誰都可以做到的自我約束。
受限于他的個人認知和禮教束縛,而不是特定隻對某個人才會發生的行為。
這樣的感情,女郎是看不上的,若是集百美于一窟倒可以收藏一個,如果弱水三千隻能選一個,那便配不上她。
端莊君子也不像個拘泥的笨人。
葛師姐并不曉得幫主心裡轉着什麼念頭,在旁怪笑道:“怎麼我不能提蘇雲卿,我不能起哄?”
幫主将她腦袋推回茶裡:“卻說什麼诨話,倒看輕了我們幾人的交情。”
葛長韻道:“不提便罷了,你随我水營裡去轉轉,咱們正在西邊,路上說不得碰上蘇郎君沒走遠,還能送他一程。”幫主說道:“他腳程難道比陸美的信還慢。”話雖如此,到底答應下來。
按蘇大少爺來時四處遊蕩觀景的做法,真說不定還能追上送一段。
然而有禮的君子,終會回到他的京城去,回到富麗堂皇的高門侯府之間,周轉宴飲,在笙歌旁,在畫師側。
回到養出泥竹世家子的軌迹裡。
而不是在寡陋欲退的江湖裡——若無來往,也就難得一見了,更難得從前那樣長久地住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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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沒想到蘇雲卿回去路上還能被綁。
北山的匪到底是要和他有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