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憐拿着這些竹簡先去找蘭台閣的典簿官處登記用印。
随後,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卻默契地尋到蘭台閣最裡間的校書齋。室内焚着清淡的柏子香,她們相對跪坐在蒲團上,中間隻隔着一張案幾。
謝廷玉擡手倒兩杯茶,将其中一盞推到姬憐的面前。
姬憐将茶盞往邊上挪三寸,把手中的竹簡依次有序地疊放堆到案幾上。從中拿出一卷,将其展開,垂首研讀,看起來并沒有想要與謝廷玉分享的打算。
謝廷玉輕啜一口茶,以手支頤,開始欣賞起姬憐。
美人看書,她看美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擾。
姬憐看書時,脊背挺得很直,握着竹簡的手纖長如玉,指骨微微突起。他正坐于窗柩下,外頭的日光透過窗柩灑在他的側臉,恰好勾勒出他下唇那一抹胭脂般的小痣,動人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陰影。
他全神貫注于竹簡上。
有的他看得很快,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般地掃讀,似乎隻是為了尋找到某個關鍵信息點。
有的他看得很慢,目光本來已經略過後,又重新反複開始讀一遍。
直至姬憐拿起那份記載着與鮮卑的戰役。
謝廷玉看着姬憐首先是蹙眉,接着便是咬唇,再然後就是眼尾逐漸泛紅,眼眶裡開始積蓄淡淡水澤。
似是終于意識到對面還有個人,姬憐深吸一口氣,喝杯茶安神之後,眨眼之間神情便回歸正常。
姬憐擡首正對上謝廷玉一臉探究的神情,突然問出一個不着邊的話:“謝廷玉,你說一個人墜崖之後,還有活下來的機會嗎?”
謝廷玉被問得猝不及防。
她開始回憶起她當日墜崖的場景。
在腹部被破甲弩箭捅穿,背部被羽箭紮個蜂窩的劇痛下,她神志渙散,再也握不住缰繩。墜崖的那一刻,從下而上的罡風猶如刀片,刮得她面皮生疼。懸崖下既無湖泊也無溪流,隻有嶙峋怪石和參天古木。
先是身體撞擊岩壁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聲,最後是溫熱的血順着眉骨漫過眼簾,沒入無盡的黑暗。
在那之後,她當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
“我想,這應該不是能不能活下來了,而應該是屍體會不會被懸崖下的狼、豹等野獸分食。”
“聽你這意思,難不成你墜崖過?”
“呃……我在書裡讀到過這麼一段。”
“什麼書?”
“就是那種談山野奇聞轶事的小說話本。”
姬憐掀起眼簾瞥了一眼謝廷玉,不置可否,拿起茶盞喝幾口之後,就垂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謝廷玉把桌面上的竹簡都拿來,把每個系着的木牌都閱覽一遍。
裡面除了北伐鮮卑戰役錄,陣亡将領哀冊,以及建安年間的金吾衛職官志。
……嗯?姬憐看禁軍名錄冊做什麼?他在找什麼人嗎?
謝廷玉終于是翻開那本戰役錄。
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第一列字上,開始一字一句地細讀。
[建安十四年,大周供派出三十萬攻打鮮卑。主帥王琢璋坐鎮中軍,副将袁照蘊、桓斬月各領一軍。]
謝廷玉讀到王琢璋三個字時,指尖在竹簡上微微一頓,又繼續看下去。
[首戰克複淮陰、下相二城,次戰收複彭城、蘭陵諸鎮,斬敵三萬,俘獲戰馬五千匹。後王璇玑率八百精騎夜襲赫連部王帳,陣斬鮮卑王嫡女赫連姝,直取首級,鮮卑軍心遂潰。]
[建安十五年,因主帥王琢璋謀略失誤,中軍深陷泗水下遊蘆葦澤,與鮮卑主力死戰三日,王氏鐵血軍幾近覆滅。危急之際,袁照蘊率青鸾軍馳援,截斷鮮卑退路,陣斬赫連叱奴以下萬餘人。然此役慘勝,王氏鐵血軍折損逾七成,更痛失主帥王琢璋并其麾下骁将王璇玑。捷報傳回,建康朝野雖表嘉獎,然琅琊王氏門楣自此黯淡。]
一場悲壯的戰争被寥寥幾筆封存在史冊裡,文字是冰冷的,但戰争給人帶來的創傷卻是很難愈合的。
謝廷玉手指微顫,突然口幹舌燥。
她閉上雙眼,于無盡黑暗之中,刹那浮現的是王氏鐵血軍最後的慘象。
将士們在沼澤中掙紮,箭矢如蝗般落下,身中數箭的士兵們仍用長矛支撐着不肯倒下。耳邊是“死戰!死戰!”的吼聲,與瀕臨垂死至極的喘息,鼻尖萦繞的是鐵鏽般的血腥味。
距離身亡的那一日,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一年。
當魂魄從身體中逐漸脫離,謝廷玉看着那張滿是血污的面容,她在想什麼呢?
她在想,她和王琢璋親自制定的行軍路線為何會出錯?
是不是她偵查時,漏看了什麼?
明明她已經斬下赫連姝的首級,剩下的殘部本該潰不成軍才對?
到底哪裡出錯了?
在過往的十一年裡的每一日,她覺得她罪孽深重,罪該萬死。她對不起王琢璋,對不起沙場上身死的戰士們。
如果她再小心謹慎一些,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是不是她和王琢璋都不會死?
剛開始當孤魂那幾年,謝廷玉每日都過得渾渾噩噩,惶惶而不可終日,時時處在自責當中。
然歲月的風沙層層堆積,内心的愧疚已慢慢被時光撫平,但回首想來,仍然是隐隐作痛的傷疤。
一時之間,兩人都未再開口,各自沉湎于自己的思緒之中,校書齋裡靜谧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