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條……
白宜之無名指做三,可想到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不由心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重重出聲:“第三,我能讓你衣食無憂,但你,不能殺人。”
李不言是殺手,更是無間樓天字号殺手,他可能以懸賞為生,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她不去評判李不言,她能讓李不言吃飽飯睡好覺,所以隻想讓李不言至少在他們相處期間,在去找母親的路上,不要殺人。
就像在錦城一樣,李不言殺的人可能會引來更多人,那些人如果追殺他,他要是受傷了,或者,死了,她怎麼找母親?
不讓他殺人,也是為她和他的安全着想。
聲音如金烏最後的餘晖,話落斜陽落,青黑蔓延,燭火成了唯一的照明。
李不言沒有說話,緩緩站直身子,垂在衣側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他走到白宜之站着的凳子面前,仰頭看她,笑了一聲。
笑聲諷刺,像在嘲諷白宜之何其天真。
多可笑啊這個千金大小姐,居然讓一個殺手不殺人,看來腦子是從小就壞了吧。
不殺人?
這世上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從前沒有,現在不敢。
連師父都隻說過不殺無辜之人,她白宜之憑什麼不讓他殺人?憑她那一聲聲貴人嗎?
看着她頭上的珠翠,腰間的金玉,仿佛看見了七歲時,華服錦繡下,朱廊畫棟裡的大火。
熊熊大火,滾滾濃煙。
他咳嗽,呼救,痛哭,哀求。
可是沒有用,他仍舊死在了那場大火裡,死在錦繡下。
人人都要殺他,為何不能他殺人人?
白宜之低頭,見李不言眼中似有滔天火光,能将她生吞活剝,燒成灰燼。她指尖有些顫抖,腿也發着軟,死死掐着大腿,努力叫自己鎮定下來,“李不言,你,你同意嗎?”
“同意?”李不言嗤笑,一腳踹翻凳子。
劍客的速度極快,白宜之甚至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跳下來,整個人徑直朝李不言的方向撲下去,她看見李不言笑着閃躲,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咚”的一聲。
白宜之狠狠摔在木闆上,本想讓胳膊撐地,卻因為力氣不足,整個人撲了下去,下巴、胳膊肘、膝蓋都狠狠磕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可這時,白宜之居然不是在想李不言多麼無情,而是在想:早知道說出口之前算一卦了。
李不言彎腰拎起白宜之,把她翻了個面,用手抵着她的衣襟,将她逼在角落裡。
陰暗角落,李不言的眼神卻亮得可怕。
“白兆安,若有人要殺你,我當如何?不殺?殺?”李不言看着白宜之下巴上新磕的紅印,用手輕輕按了按。
白宜之垂眸,不知道怎麼回答,心裡發慌。她有些痛,忍不住“嘶”了一聲。
“痛嗎。可是劍刺破皮肉,紮進胸口,比這個痛多了。”李不言很少露出陰鸷可怕的神情,但面對把刀子紮進他心窩的白宜之,他不想留情。
“回答我,白兆安。”
白宜之被吼得一愣。
下巴的刺痛像被針紮,膝蓋撞在木闆上的鈍痛順着腿骨往上爬。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打罵過她,如今卻被李不言摔,被李不言吼。
如果母親在的話,如果哥哥爹爹在的話……
痛感在這聲音裡緩緩從四肢蔓延至軀幹,随着神經深入五髒六腑。
胸口酸脹,四肢疼痛。
可她仍然忍不住思考:如果有人要殺我,我應該怎麼辦?山匪要殺我,我的梅花針讓他中毒了,可他沒死,最後是律法審判了他。
白宜之想清楚了,可下巴好痛,痛得她癟嘴,擡眼,眼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在昏暗燈火下閃着光。
聲音哽咽卻天真堅定:“如果有人要殺我,你就打他。把他打成重傷,送到官府查辦。”
倔強的不掉下來的淚珠在話尾卻不受控制的落下一滴,這句可堪天真荒誕的話落入李不言耳中,那滴晶瑩的倔強的淚水,落在李不言手背上。
奇怪的、混亂的、莫名其妙的觸感。
李不言低眼,擡眼。
少女頑強又勇敢,天真又不懼。
就像是千枝梅。
“呵。官府?”
她終歸是和那些人不一樣,李不言想,蠢的可怕,蠢的别具一格。
白日面攤處那雙藏着愧疚的雙眼如今含着淚水卻不輕易掉下來,李不言看了一眼,記起白宜之想要和他說對不起的神色,頓了頓,喉結滾動,終是冷着臉開口:“白兆安,最後一條我不同意。”
他松開白宜之,盯着自己手背幾秒,“換一條。”
白宜之快速伸手抹走淚珠,努力鎮定下來,卻不願再看李不言一眼,越過李不言坐在桌邊,把盤子裡最後三個海棠芙蓉糕一口氣全都吃完,又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雅座安靜片刻,燈花又爆了三下。
換一條什麼能讓李不言不亂殺人。
不亂殺人?
白宜之靈光一閃,突然想起《劍俠風雲錄》裡苟無名的弟弟苟有名,他是個沒有哥哥出名的劍客,他隻殺該殺的人。比如山匪強盜、邪魔外道、欺男霸女的惡徒等等,他說過一句話:“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朝廷有朝廷的規矩。”
“好。那我換一條。”白宜之聲音還帶着些鼻音,“你不能濫殺無辜,一切都按江湖正道的規矩來。”
李不言看着白宜之的背影,手背摩挲了幾下衣角,那支梅花玉钗在燈火下熠熠發亮,照亮他黑漆漆的眼底。
他殺的人,從來不無辜。
而且,距離範鸠人頭那張懸賞單截止的時間可沒幾天了。
“好。”
李不言方才的陰狠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藏起獠牙惡爪,笑得甜絲絲。
白宜之得到回答後,立馬站起身,膝蓋和手肘都還有些疼,卻不想再耽擱半分,“馬上啟程!”
李不言一愣,“去哪兒?”
白宜之卻沒有回答,隻是回頭看了一眼對摔了她毫無歉意的李不言,生氣道:“李不言,我不要跟你說對不起了!”
“?”
李不言一頭霧水,她什麼意思?
天徹底暗下來,青陽城的照明足夠,但李不言駕車技術不是很好,三刻鐘才駛出城外。
馬車内燃着的柏香飄忽幾次,最終,她受不了馬車颠簸,讓李不言停在路邊。
“不準進來。”
白宜之下了命令,李不言也懶得進去看她裝神弄鬼,便靠着馬車,說道:“白兆安,接下來去哪?不如去金陵看試劍大會吧,各大門派的人都會齊聚于此,你不想去看?金陵還有位劍仙,隻需花五十兩銀子就能與他見一面呢。”
白宜之充耳不聞,屏氣凝神,比任何時候都要重視這次的蔔算。
用無根水淨手,心中默念靜心訣,蔔此卦可行,又小心翼翼散下三枚銅錢。
很快,卦現。
風雷益,火雷噬嗑。
手中的龜殼發熱,放在挂盤上的梅花針指向東北方,梅花針斷裂成六截,圍成石字。
石頭城,金陵!
白宜之又驚又喜,恨不得馬上跳起來慶祝,此時此刻,身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隻要能找到母親就好,隻要能有母親的線索就好。
她終于,終于又離母親近了一步。
喜極而泣,淚水忍不住滴落在挂盤上,可其實變卦寓意并不好,此行恐會有危險。
白宜之垂眸,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無懼。
她不怕的,隻要能找到母親,她什麼都不怕。
找到了母親的線索,白宜之也不再故作冷臉,收拾好情緒鎮靜片刻,掀開簾子扔給李不言一袋銀子,和顔悅色道:“李不言,不是想去金陵見劍仙嗎,本姑娘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