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還是綠蔭如蓋。諸兒回宣化殿沐浴更衣,換了家常的衣服,便躍上馬,直奔甘棠殿。
走到甘棠殿門口,裡面有熱鬧的聲音傳來,諸兒料定是婉回來了,激動地推門而入。裡面有好幾個人正在忙碌,正搬了盆栽裝點遊廊。昨日的那個小臣看到了諸兒,連忙跪地請安。
“婉妹妹,是你回來了嗎?”諸兒不理那小臣,徑直走進正殿,裡面的布置卻好似變過了。這是婉的意思嗎?可是她怕原來的布置觸景傷情?
諸兒心裡早就勾畫過他和婉将來的新居了,不過不是在齊宮。他早些日子外出,發現在王城東南有處風景極佳,雖靠近鬧市,卻曲徑通幽的一座府第,是一商人的家宅。他花了不少銀兩買了下來,準備重新修建,待完工後給婉一個驚喜。
小臣這時跟了進來,一臉堆笑地說:“殿下,不知這布置您可滿意?”
“婉公主現在何處?她是否滿意?”諸兒問道。小臣一臉茫然,想是司空大人還沒有來得及和太子更新各宮住所,便大了膽子說道:“殿下忙于國事,可能還不知道,甘棠殿現在已安排給殿下您的兩位新的嫔妃了。正殿是宋國公主住所,偏殿是莒國公主的住處。。。”
諸兒不待他說完,抓住他的衣領急問:“莒國公主?哪位莒國公主?”
“殿下,是小女子盈盈。”門口有柔柔的聲音傳來,諸兒回頭,正看到身穿華服、跪在地上的盈盈。原來這盈盈為等諸兒來甘棠殿,每日都穿戴整齊、描金帶鳳。剛剛在偏殿聽到好似諸兒的聲音,便急忙跟了過來。
“快起身,你婉姐姐呢?也在偏殿?”
“稟殿下,因甘棠殿是日後殿下的嫔妃住所,婉公主幾個月後也要嫁入别國,小的另給婉公主安排了其他住所。”小臣搶着答道。
諸兒心裡一股涼氣升起,手上的力道不由地重了,那小臣感到脖子有點透不過氣,“婉公主現在何處?”
“婉,婉公主本來是安排和陳太妃、姬太妃一同居住,但是她自己選了拂綠殿,去和芸公主住在一起了。”
“混賬,你真好大的膽子。”小臣被諸兒一腳踢飛,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門柱。諸兒飛一般地離去了,留下一臉震驚的盈盈和捂着胸口的小臣。
正午的風是熱的,知了的叫聲織成一個大網,讓諸兒無比煩悶卻又毫無辦法。青骢馬朝拂綠殿奔去,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知曉了主人的心思,那步伐卻漸漸慢了下去。拂綠殿很快已近在眼前了,諸兒下了馬,站在那裡,似要聚集極大的勇氣,才敢走近。
他感到沮喪,以前保護不了她,讓她差點死在鐵像廟。現在仍然保護不了她,讓她被趕出甘棠殿,屈居在别人的宮殿,名頭竟然還是為了給自己娶親。這幾個月她不在的日子,他又娶了周王姬甚至一個不知名女子,要怎麼告訴她,自己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拂綠殿外種了一大片繡球花,這時節開得正好,粉的嬌豔,藍的冷清,相得益彰。諸兒盯着繡球花,全然不顧背上被汗水浸濕的黏膩。拂綠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諸兒像是從沉思中驚醒,忙擡頭望去,小白從裡面走了出來。
“殿下,你怎麼在這裡?”這時正是正午時分,路上少有行人。
“我,我準備去宣化殿,路過這裡,看到這繡球花生得好看,就停下來歇歇腳。你呢?這大熱天要去哪裡?”
“愚弟打算去藏經樓,借些有趣的書給婉姐姐看。她昨日從莒國回來了,現在和我姐姐一起,不住原來的甘棠殿了。”
“有你姐姐作伴,那是很好的。”諸兒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白。
小白看諸兒不急于行路的樣子,猶豫了片刻,問道:“殿下,這會日頭正大,殿下若是不忙,要不要到拂綠殿喝口茶?”
“也好。。。”
拂綠殿殿如其名,殿内遊廊擺着各種綠植,一進來人便感覺涼快下來。遊廊上兩個女孩坐在一起,正在用枝條編些什麼,一個女孩聽到腳步聲說道:“小白,你怎麼又折返回來了?可是天太熱了?”
“姐姐,看我帶誰回來了?”小白招呼。
芸兒回頭,看到小白後面跟着的諸兒,忙站了起來,并拉了拉身邊的婉。婉擡頭,整個院子浸在正午的陽光裡,天地間連一影子都不存在,她和諸兒像隔着澄明的大海。剛剛臉上的笑瞬間就消退了,她努力想再擠出一個,結果卻徒勞,于是她隻想逃離了。
這時,衛氏聞聲從屋内走了出來,看到諸兒心裡頗有些吃驚,除了幾次替齊王傳話,諸兒幾乎從來沒有來過拂綠殿,今日突然到訪,可是有什麼緊要的事?
“殿下,今日怎麼得空到拂綠殿?這日頭毒得很,殿下快到屋内歇息一下喝口茶吧。”
“謝謝夫人,路上經過這裡,正是打算進來讨一杯茶。”
諸兒和小白在衛氏的招待聲中進了屋,走到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問到:“外面這麼熱,兩位公主要不要也進來涼快一下?”
點石火光間,衛氏即刻就明白了,諸兒的意外到訪或許是奔着婉來的。去年婉大病時也是諸兒專門跑到宮外的鐵像廟把她救了回來。表面上對大部分人都客氣疏離的太子也許私下和婉有不一般的情義。
她忙招呼:“芸兒、婉公主,你們倆在外面坐了大半天了,再坐下去可要中暑了,快跟我進來吧。”
屋内置了冰,一踏進門檻,涼氣瞬間撲了過來。衛氏忙請諸兒坐了上座,小白坐在諸兒身側,婉和芸兒斜對面坐着,侍女不一會兒就端上了茶和水果。
“殿下快嘗嘗,這桃子是昨天剛從甘棠殿旁的桃林摘下的,又大又甜。”諸兒接了桃子,左右端詳,卻不着急吃。
還是衛氏打破了寂靜:“聽聞殿下剛從蒲地回來,現如今那衛君怎麼樣了?聽我母族的人說這兩年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些,對他們這個國君也不是那麼讨厭了!”
“衛君為人精明能幹,這兩年又免了百姓不少傜役賦稅,和前任國君比起來,還算是稱職。聽說他對清公主也是極好的,這兩年清連為衛君添了兩位公子,在衛國的日子是越來越舒心了。”諸兒一面回答着衛氏的話,一面眼光卻幾次飄向婉,可惜婉臉色沉默,看不出什麼表情。
空氣又停滞了下來,芸兒咳嗽了兩聲:“殿下大婚,我們還沒有機會當面恭喜你。周王姬品性溫良,大家私下裡都說殿下好福氣呢。”
小白見狀也附和着恭喜,婉此時覺得不開口似乎不夠恭敬,也便附和說道:“恭喜殿下和王姬喜結良緣。”
諸兒搶白:“這不過是國與國的政事安排,沒有什麼可恭喜的。”
諸兒的話讓衆人又陷入了沉默,衛氏想到什麼似的,又連忙說道:“那還是要恭喜殿下,聽說殿下新娶的官女子已經有孕,想必不久就可以為殿下誕下一位小公子。”
諸兒又辯解道:“那官女子确是我把她帶回宮的,那不過是。。。”諸兒想說那不過是因為那女子有幾分你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嘎然停了。
“那時大雪,我去城郊赈災,勞累了幾日,有晚犯了糊塗,但确是我錯了。”
衛氏驚詫諸兒言語,忙解釋道:“多妻多子是殿下的功勞,也是我齊國的福氣。這即将迎娶的莒國和宋國公主,也都是殿下為我齊國一步步開枝散葉,加深根基。殿下何須自謙自責?”
衛氏的話一浪接着一浪,像要把他淹沒似的,他愈掙紮便愈要窒息。婉好似端坐在岸上,那些浪又把他推離她,越推越遠了。他馬上就要失去她了。
諸兒霍地站了起來,“三千弱水,我隻取一瓢飲。”像臨終之人,用盡力氣說出最後的話。
婉受驚似地擡頭望了望他,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其餘幾個則面面相觑地望着諸兒。“婉妹妹,我心中隻有你一個,以前、現在、以後。。。”
屋外的知了聲聒噪起來,襯得屋内鴉雀無聲。消暑的冰塊融化成水,不小心滴落在地面上,發出滴答的聲音,吓得人一激靈。
衛氏又驚又怕,諸兒和婉身為兄妹,諸兒竟當衆說出這樣的話。她思索了半天,顫巍巍地說道:“天氣熱,人不覺就頭昏腦脹,殿下喝口茶消消暑吧。”
“衛夫人,謝謝你的茶。”諸兒喝了一口,感覺胸口澄明了許多。他走到婉的身邊,拉住婉的手,“我今日來拂綠殿,就是來尋你,告訴你我的心意。今日這裡剛好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再遮掩。隻有我們光明地在一起,我才能更好地保護你。。。”
芸兒又似清楚又似糊塗,小白卻似明白了:“殿下,我羨慕你,也佩服你的勇氣。可是此事,是否隻是你一廂情願?婉姐姐是否同意?父王又是否同意?”
衛氏忙打斷小白:“小白,你胡說些什麼?”
諸兒卻回頭對小白笑了笑:“小白,你果然是最明白的人。婉妹妹,我現在就要和父王說清楚我們的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婉的心裡似有微光忽亮忽暗,她知道他和她絕無未來,她對他不能有什麼觊觎,但是他此刻就在身邊,握着她的手,讓她明白自己這些日子心裡是有多少思念、多少委屈、多少渴望。
就算沒有未來,她也舍不得放手,她永遠無法當着他的面說拒絕。“但君所求,我必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