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婉已嫁入人婦,身份上就無需像未出嫁時那麼避諱。夷仲年請婉上桌,并差下人準備些茶水上來。
“這次訪魯一是為了明年開春的會盟,二來齊王挂念公主,特意讓我來問候一下,看看公主在魯國過得可适應。今日在宴會上,老臣一切都看在眼裡,魯君愛護公主,這是公主的福氣,更是齊國的福氣啊。”
婉心裡知道夷将軍看到的并不是事實,可是,、在外人面前,她又如何辯解呢,更何況允也的确從未為難過她,反倒處處替她着想。“父王最近身體還好嗎?還是那麼操勞國事嗎?”
“公主不必挂念,大王常年練武,去年的腳傷如今也無礙了,身體比去年倒更加硬朗一些。且如今大部分政務大王都放心殿下代勞,你和芷若幾位适齡公主今年也都完成了大婚,大王近日倒十分清閑呢。”夷知道諸兒就在牆後,便有意要提到他,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安慰了。
“殿下如今何在?還是十分忙碌嗎?”婉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出來。
“殿下近日去了沂水,沂水去年曾經内叛,殿下此去既是安撫,也是震懾。”
婉的内心不能相信,忍不住脫口而出:“夷将軍,許是我眼拙,剛剛在宴會上我看到有位将軍,身影和殿下竟有幾分相似。”
“來訪的下屬中的确有一人和殿下的身段、相貌有些相似。公主和殿下果然情誼深厚,一眼就注意到了。”夷仲年平靜地說道。
婉微微搖頭,但遂又點頭,明明是他,可是又怎麼會是他?
他是齊國的太子,本就諸事纏身,以使臣身份來魯一旦被發現,如何向魯君解釋這荒唐行為?更何況父王也萬萬不會應允,夷仲年更不會同意。
可是,剛剛那人,不,一定是自己的思念蒙蔽了雙眼,竟把别人誤認為他。婉的嘴角露出似自嘲似悲傷的淺笑,說道:“夷将軍,是我糊塗了。”
夷仲年看着對面女子陰晴變幻的臉龐,心中生出幾分不舍,說道:“公主若有什麼話要轉告殿下,老臣願意效勞。”
婉猶豫了一會,緩緩說道:“他這個人,對自己和臣子們要求太高,有些事上性子過急了。逼急了,他身邊的人便有些怕他,有些恨他都指不定。可功業非一日可以建成,朝堂上也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霸業需要慢慢籌劃,律己以嚴,也要待人以寬。得了人心,才能得天下。夷将軍,我一介女子見識,讓您見笑了。”
夷仲年心中倒吸一口氣,想不到對面的女子不到及笄之年,對太子竟是如此了解,對人性亦是,怪不得齊王如此看重她。
他連連說道:“公主過謙,今日之言,老臣一定會帶給殿下。他若聽見,想必一定記在心裡。公主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呢?”
婉搖了搖頭,笑道:“并沒有了。殿下身邊有無數人挂念、照顧他,為他打點好一切,我也無需再啰嗦了。夷将軍,天色已晚,婉兒就此别過了。”婉轉過身,推開大門,屋外的風裹着雪沖了進來,這時内屋似有什麼東西掉落,發出清脆的聲音,震得婉一機靈,夷仲年更是一下子臉色發白。
婉回頭,說道:“今日是臘月十五,可惜卻沒有月亮。我記得去年臘月十五時,我在莒國,那夜的月極圓,月色極美。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夷将軍,請保重,告辭。”
婉離去了,夷仲年還沉浸在婉剛剛的幾句話裡,不曾發覺諸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癡癡地望着門外的風雪中似真似幻的影子。“殿下,你的手受傷了。”夷仲年驚呼。
隻見諸兒的右手有血滲出,夷忙喚了下人進來包紮,随行的大夫看到諸兒手心紮滿了玉器的碎片,不敢一聲言語,隻得拿了細針輕輕地把碎片挑出,諸兒的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大夫以為自己動作魯莽,弄痛了殿下,吓得雙腿酸軟噗通跪地,隻聽夷仲年說道:“此事和你無關,你隻消好生給殿下包紮消毒即可。”
魯國的城門開得早,四更天天還沒有亮時,諸兒就在魯城靖安門等待多時了。雪下了一夜,卻絲毫沒有停的迹象。無論夷仲年如何勸告,諸兒都去意已決,好在城外早有諸兒去沂水帶領的部下在城門外面等候,夷也隻得由他去了。
馬兒奔出城門許久,諸兒才輕輕勒住了缰繩,他仰望着天空,青灰色的天空下,雪靜靜地飄落,清晨的魯國是如此的安靜,安靜到依稀能聽到雪落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
昨日堂上允和婉并肩而坐的樣子仍曆曆在目,他還是第一次看婉把頭發梳成發髻,第一次看婉穿深色的衣服。她還是那麼美,可一切都不一樣了。是的,她還是那麼美,隻是已經成為别人的夫人。而允,長得竟然不差。他們兩個人,是魯國當今的國君和夫人,受着萬人敬仰和朝拜。
“ 婉妹妹,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嗎?他是不是能給你一切我給不起的東西?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堂堂正正地愛你護你?而我,承諾你那麼多,卻。。。”
還記得去年冬天他也是為了見到婉,連着幾個下雪天從沂水趕到莒國,那時的雪比如今的還要大,可他滿心揣着歡喜。
一年時間足以物是人非,如今這茫茫白雪,足以覆蓋他殘存的奢望和幻想。雪下得越發大了,人與馬都披上了一層白霜,似要被封在這冰天雪地裡。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白色的空蕩蕩,一如他無處安放的心,他終于徹底地失去她了。
“婉妹妹,願你餘生都能得你所愛,平安喜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