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便摻上熱茶,請陳蟬稍作歇息,自己叫聽差要往公廨走一趟。
陳蟬淺抿了一口,忽然發現案上紙張翻卷,便朝敞開的窗戶瞥了一眼,走上前去。
筆硯端正,唯有鎮紙歪斜,像是匆促間被撞歪的,再看鋪就的宣紙右端,規規矩矩寫着三個大字:
和離書。
研磨的墨未幹透,案下也無廢紙,也就是說,大哥在此枯坐一日,就寫了這三個大字,日入後不知發生了什麼,又密而不發地離開。
飛蛾落在燭火上,陳蟬像被一張網縛住。
直覺告訴他,大哥現已不在瑕丘。
“樓一——”
陳蟬急切地呼喚同伴,馬車還停在刺史府外,他踩在車轅上茫然四顧。
“公子,往哪裡……”
不等陳蟬開口,城西方向忽然傳來巨響,不時便有沖天煙陣滾滾而起,他扶着樓一站穩,便叫車夫往西面趕,然而半道上卻逆向撞入奔逃的人流之中。
——瑕丘城破了!
“賊軍破城——賊軍破城——”
馬車跑在中街上,陳蟬在心裡祈禱,也許大哥正在調兵遣将,也許對方來的隻是先鋒,己方尚有援兵,大不了背水一戰。
但城中四角防營的火勢越來越大,絕望于無聲處蔓延,他凄惶地想,崔俨沒有中自己的調虎離山之計,在瑕丘西邊的坡林隘口被拖住,來的是他的中軍主力。
“往東門走!”
仇安既給了方便,沒理由不做關門打狗的便宜買賣,陳蟬當機立斷掉頭。
目下先去和部曲彙合,再迎援兵回救瑕丘,西門雖已陷落,東門卻未見明火,城防大營尚有……
“攔住那輛馬車!”
“從刺史府出去的!”
尖銳的喊聲從後方襲來,緊接着,東門方向,攻城車爆發一聲接一聲的怒吼,宛如天崩。
城門樓上的守軍,簌簌如葉落。
車夫的手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差點脫手扔掉缰繩。
陳蟬見此,本想起身親自指揮,奈何車轱辘碾過一塊飛落的石屑,令他腳步歪斜,狠狠撞在車壁上。
兩耳霎時嗡鳴。
樓一動唇,似乎在喊什麼,但他一個字也聽不清。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夫頭部中箭,摔落在地,樓一迅速頂上,手挽缰繩,繼續駕車,從巷子沖出去。
快要接近出口時,陳蟬的聽覺恢複,然而又是一聲凄厲的嘶叫,老馬在血泊中倒下。
急奔的馬車撞在石牆上側翻,樓一被甩了出去。
煙塵散去,顯出一身長九尺的男子,身着銀白色盔甲,手持一柄锃亮的□□,刀口上鮮血淋漓往下淌,整個人殺氣騰騰,像東傳佛教裡所謂的地獄阿修羅。
樓一飛快爬起身,向馬車廂靠攏,試圖把陳蟬拉出來,然而他一動,對方招呼都不打,刀光暴起,朝他腳上砍了一刀。
他向前滾倒,自下而上,看到對方兜鍪下,劍眉星目,瞳子深邃。
這樣的人若是常服玉立,放在江左,該是龍章鳳姿,卻萬不該是這般猙獰的模樣。
樓一吸氣,卻發不出聲音。
“樓一?樓一你怎麼樣?”
聽見慘叫,陳蟬艱難地從窗戶上爬出來,堪堪在翻轉的車壁上站穩,織金披風于身後烈烈呼嘯,将他吹得更加薄弱。
“……樓一。”
陳蟬看到同伴腳上兩指寬的刀口,嘴唇發白,血流如注,氣得渾身發抖:“……不,不要殺他。”
崔俨收刀,擡起頭來,與之對視。
這人因不足之症,明明羸弱削瘦,是自己最讨厭的那種唇紅齒白小白臉,但那風流之姿卻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陳蟬站在火光四起的瑕丘城中,不僅沒有俗态,氣質更如冷梅,反倒似要化月乘風。
“……怎麼可能,東門怎麼可能失守!怎麼……沒有中計!就算沒有中計,也不該來得那麼快……咳咳……除非,除非……根本沒有走那條路……”
“咳咳,不對,三面有軍,不走那條路,也不可能……怎麼……怎麼過來的?難道,真是……神兵天降……”陳蟬猛地咳嗽,樓一忍痛要爬起來,又被崔俨一刀頂回地上。
陳蟬最後回望了東門一眼,城門已破,瑕丘城像四面漏風的篩子,在戰火兵燹中嗚咽。
“在等援軍?”
陳蟬回頭,冷冷瞪着他。
崔俨好笑地說:“可能要令你失望了,我的斥候回報,仇安的鐵騎尚未踏過泗水。”
陳蟬眼前一黑,險些摔下來——
“見我深入腹地,設計困住我,然後再埋伏打擊支援我的軍隊,一舉殲滅?”崔俨走過來,輕而易舉點破了他圍點打援的策略,陳蟬以為他要動手,但崔俨沒有,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有意思。”
說着,他忽然想到什麼,從懷裡取出夾着稻草的碎米粒。
陳蟬認出來,那是他讓部曲做的安排。
“下來吧。”
崔俨忽然伸出手,讓這個病秧子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車廂,但陳蟬側過臉,高傲而冷淡,不予理會,于是他不耐煩地把刀換到另一隻手,三兩步抄過去,把他扛到肩頭。
樓一痛呼:“公子!”
陳蟬氣急敗壞掙紮:“崔俨!你放我下來,崔俨!你究竟怎麼進的城?我大哥呢?我大哥在哪裡?”
崔俨用力把他箍緊,哼笑着自說自話:“換做以前,我先砍了他,再砍了你,勢必以絕後患,但誰叫你……這麼有意思呢……陳岱可能做夢也想不到,不僅兖州在我手,他弟弟也在我手!”
“喂,安分點,現在,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