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世澹接着他的話道:“所以你就想,收留流民,不僅能解他們困苦,還能幫你做些有益之事。”
陳蟬颔首。
“至少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覺得你做錯了。”溫世澹深深地望着他,“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
陳蟬搖頭:“溫長史,你的理解可能稍有偏差,我并非後悔救人,我隻是恨我自己沒有認清形勢和這個時代,上一次也……最後為了救一些人卻又害了另一些人。”
“你沒錯!”溫世澹卻異常堅定地強調:“就算有錯,也不是你的錯,望你悉聽醫囑,早日康複。”
大夫被船兒領了進來,陳蟬對這個山羊胡老頭已十分熟悉,沉默地任由他号脈,問診,開藥,囑托,等人全如潮水散去,不免又感歎,走得太幹淨了些,想找個斑絲隐囊塞在腰下靠坐都不便,隻能抖開被子親自下榻。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陳蟬茅塞頓開。
崔俨說金章是他在琅琊郡撿到的,也就是說,大哥離開瑕丘後,并沒有沿着泗水,經由彭城和下邳進入徐州,青州在兖州的東北面,琅琊更在瑕丘以東,緊鄰東海,也就是說,大哥原是預備揚帆乘船。
沒道理啊,徐州刺史仇安是大嫂的親叔叔,兩家姻親,為何甯可繞道走水路也不肯投奔邊境陳兵的徐州!
“你怎地又下來了?”溫世澹進來送藥,看他隻着單衣,光腳踩在地上,趕緊把人哄上榻,要是來的是崔俨,這會子還不得大發雷霆。
“不打緊,不打緊。”陳蟬囫囵地念着,嘴唇發白,卻絲毫沒有要聽話的意思,反而扣住溫世澹的手臂,說:“我有事請教。”
“你先上榻。”
“你讓我先問。”
兩相僵持,溫世澹與他烏黑深邃的眸子相撞,又惴惴地讓開,目光無可避忌地從他身上飄過,從前的狡黠自若,都化作了烏有,隻有滿懷的心虛和不自然。
“……你……說吧。”
“現任徐州刺史是誰?”
“仇安,不過,孔晝監軍。”
“孔晝不是領中領軍将軍一職,掌建康台城禁軍嗎?”
“你到兖州不久,朝廷便下旨,任其為揚州刺史,鎮南将軍,都督揚、徐諸軍事。”溫世澹道:“隻是這五個月你耳目閉塞……”
“亂來!”
不知是震驚還是氣急,陳蟬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溫世澹想幫他順氣,又覺得不妥,束手站在一側。
陳蟬還想再問幾個問題,他見陳蟬楚楚病容,怕再刺激病人,不肯細說,隻勸他多休息。陳蟬無奈,把藥喝完,溫世澹指揮下人把藥碗收走,看陳蟬躺下,方才關門離開。
腳步聲遠去,屋外沒了聲響,陳蟬确認他不再回頭,一骨碌爬起身,止不住膽寒。
——孔晝與大哥在朝中素有嫌隙,曆來不和,如果他當真都督兩州軍事,幹預仇安,那麼大哥知道這一消息,鐵定不會再往徐州尋短見。若是以此推論,會不會當初搬不來援兵圍點打援,也是孔晝在搞鬼?
先是檢舉揭發,見大哥深受皇恩,并未被重罰,便黃雀在後,要斷他生路!大哥年前才赴任兖州,他年後便得揚州,這環環相扣……
陳蟬頭皮發麻。
不,不止!
孔晝出身寒素,不論是中原世家,還是江南氏族,對他來說都是政治上的威脅,那兩年前青州刺史崔仲宣遇刺,會不會也和他有關?
“咳咳……咳咳……”陳蟬捂着嘴,瞳孔震顫。
完了,大嫂給仇安的信,陳家部曲的過關,大哥的死無對證,都将成為政敵對付陳家的有力證據,任人彈劾,也難怪皇帝敢動刀,隻要陳岱一死,就如不周山傾,陳家遲早會成為一盤散沙!
溫世澹有一句話說錯了,他說對付陳家,當朝會元氣大傷,他隻以為世家難動難在人多勢衆,殺不盡,根基深,其實人家的目标隻是殺頭羊,亂軍心,讓權力重組,再合縱連橫,最後用幾個月甚至幾年來逐個清算。
如果他是楚帝,下一步,他就會以兖州失守為借口,展開調查,最後查出陳岱私通外敵,緻使瑕丘城破,兖州生靈塗炭,再捏造其有謀反之心,先抓陳氏本家子弟來殺,等到本家零落,旁系難成氣候,再一個一個拔除,就像他們當初拔除華家和崔家那樣。
可歎,兩年前,他還在嘲笑崔俨,兩年後,他便成了刀俎魚肉。
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啊,就如溫世澹所言,大哥經營半生,官場上從無失手,本該無懈可擊,若不是為了他這個早該病死的弟弟,又怎麼會被拿住把柄,硬生生找出一條罪證。
陳蟬心口劇痛,眼前一黑,跌在榻上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