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滿面紅光的絡腮胡大爺,翹腳倚在樹下,右手正要去抓酒壇,見那兩片門闆轟然破碎,不禁直起腰,醉醺醺指着來人:“幹什麼的?”他滿口缺牙,口氣熏天,整個人舌頭還沒捋直,就被遊方雁拎起來,照着面門就是一拳,打掉半扇牙齒。
小乞兒抱着遊方雁的腿,縮在他身後探頭。
乞丐頭子呸掉和血的牙齒,一眼瞧見那顆圓圓的腦袋,當即明白過來,咒罵道:“小雜種,這點事都辦不好,被人上門尋仇!”
兩側橫屋裡又竄出兩個成年男子,當中一人手提着個小孩,見此情景,立刻扔掉手裡的累贅,抄起屋角下的鐵鍬木棍,朝着遊方雁沖過去,遊方雁輕嗤一聲,仗劍側翻,一個踹燕,一招橫踢,三兩下把人放倒。
剛才飲酒的絡腮胡十分識時務,見同伴啞火,立刻跪下來磕頭:“大爺饒命,饒小的一條賤命吧!這小孩冒犯您,要殺要刮随您便,您要是看得起,就讓他去您府上,做個灑掃的童子,給口飯吃。”
遊方雁怒道:“你拿小孩賺錢!”
那大爺尖着嗓子喊:“什麼叫賺錢!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俺沒花錢?那他怎麼長這麼大,又哪來的飯吃?”
樓一在附近搜看,果真在一個罐子裡發現了砒霜,擡手一扔,砸在兩人腳邊,撸着袖子便要往屋子裡沖。
那屋裡臭氣熏天,他捂着口鼻撩開簾子,沒兩句話的功夫又退了出來,臉色駭然,難怪剛才看到那些小孩,說不上來的古怪。
陳蟬要過去,被他緊張地推開:“公子,别看了。”
“好,你去幫我找一些催吐物來,如果找不到,就去拎個夜壺。”陳蟬應下,心下對裡頭的情景有了揣測,隻是不敢細想,轉而吩咐道。
砒霜主要成分為□□,過量導緻的砷中毒相當嚴重,這個世界沒有能用于靜脈注射的器械和硫代硫酸鈉,隻能急性催吐。
遊方雁大抵也明白過來,拔劍憤然将地上兩個還要偷襲的拐子殺掉,将那求饒的胡子也剝光衣服,往嘴裡塞上一把紅礬,扔大街上去。
陳蟬回頭,靜靜地看着地上兩具屍體。
樓一也看見了,不過經過瑕丘一役,倒也說不上害怕,隻是忍不住在陳蟬耳邊說道:“這位少俠看着一派天真率性,下手倒是利落幹脆。”
“吓着你們了?”遊方雁神色尴尬,提劍抱拳,道:“對不住,在下一向看不慣這種在弱小身上施暴的渣滓,一時沒忍住。哼,這些蟲蠡,死了也是活該!”想起今日在刺史府吃的閉門羹,他頓時移恨,憤憤道:“有本事,找那些達官顯貴的麻煩去,殘害孩童,算什麼本事!”
陳蟬沒說什麼,等遊方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解決掉那位禍首,孩子已經解了毒。
“閣下真是醫術高明。”遊方雁不禁贊歎。
陳蟬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先前的解圍,對他僞造的身份深信不疑,連忙解釋:“都是托詞,在下并非這瑕丘城裡的大夫,隻是因為常年就醫,耳濡目染,也能自醫三分,可惜了這些孩子,卻不知道該做何處置。”
“诶,不必擔心!”遊方雁說:“瑕丘幾地的任俠,多是我的好哥們,人多力量大,定能給孩子們找到好人家,隻是……”說到此處,他也不免煩亂,兖州剛經曆戰火,百姓都是苟延殘喘,何況再撫養一個孩子,但他既然應下,必不能讓人失望:“總之包在我身上,倒是閣下,還不知如何稱呼?”
陳蟬笑而不語。
他反應過來,還沒有自報家門,當即抱拳:“在下姓遊,名方雁,正是瑕丘人士,有幸曾在商山學得一點糊口的本事,下山來謀個出路,不敢說能為百姓謀福祉,但求能救民于水火。”
“原來是商山學宮的弟子,擇機謀天下,入世正民心,久仰。”陳蟬作揖還禮:“在下陳蟬,江左人士,這是我的同伴,樓一。”
遊方雁擺擺手:“徒是虛名罷了,都說我商山之人,乃将相輔佐之才,可我在兖州良久,既無法阻止戰争,也無力逆轉孤兒遍地,刁民害人的境況,慚愧啊,陳公子,今日還要多謝你,耽誤你一時三刻,不知可否賞臉,我請兩位朋友酒肆小坐?”
陳蟬推說:“舉手之勞。”
“你有所不知,這玉佩于我十二分重要,可丢不得,走走走,你可一定要給我這感謝的機會。”遊方雁見他沒有直接拒絕,隻道是有機會,把手臂往他肩上一搭,熱情地将他架走,也不再張口閉口說敬詞謙詞那一套。
“我看這玉也不過是普通的獨山冰種。”
“玉雖普通,卻有含義。此乃我商山學宮掌教信物,我門中人皆以此為号,本是一對雙環,我與師兄各有一隻,我這隻是蟠螭,他那隻乃夔龍。”說到這裡,遊方雁長歎了口氣:“此次下山,說是尋覓機緣,實際上我還有兩件私事要辦,其一便是尋找我那失蹤近十年的大師兄。”
“令師兄……”陳蟬挑眉。
酒肆就在附近的街市上,遊方雁拉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先請跑堂的溫了一壺好酒,又點了一條蒸魚,一鬥碗莼菜羹,再并幾個涼拌下酒菜,這才繼續道:“我師兄自幼聰慧,且根骨奇佳,很得先生喜愛,奈何他行事離經叛道,下山前不僅把學宮鬧了個雞飛狗跳,更是……更是……欺師滅祖,把先生揍了一頓。”
“這又是個什麼說法?”
遊方雁被問得一噎,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商山學宮起于前朝亂世,自認乃稷下學宮分支,初時乃一群報國救世之人的辯經清談之所,後來逐漸發展壯大。
當中出過治世宰輔,因近兩朝進取皆被世族壟斷,一度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這些人為擡高自己的出身,又利用權力欽點,最後在民間越傳越奇,這就是商山之人曆來為将相之才的根本原因。
“師兄他覺得,學宮已不複當年治學辯經的盛況,全成了沽名釣譽之輩的投名狀,他罵先生妄作帝師,一門心思隻想受上大夫之祿,根本不曾垂憐見世人。”
他手一抖,豆子從筷子尖飛了出去,他又連着在桌上挑了兩下都沒挑起來,幹脆撂下筷子。
那時候他方才不過馬鞭長,連師兄的音容笑貌也記不清,但他下山前,指着先生鼻子的冷嘲熱諷,依然記憶猶新:“教的是弄權,學的是問政,這裡頭沒幾個人老老實實讀書,千年來這世間你争我奪,如果這些所謂治國策略本質不過是幫助上位者剝削和壓迫黎民,那我也不屑于此久留。”
他便一去不再回頭。
遊方雁為學宮之人撫養長大,對學宮乃至先生感情深厚,憶起舊事,羞于家醜,鬧了個臉紅,哐哐灌了三大碗酒,打了個酒嗝道:“所以此來,我定要把師兄捉回門裡問罪。”
“那這和玉環又有何關聯?”陳蟬不動聲色地問。
遊方雁哭笑不得:“師兄年長我十歲有餘,他下山之時,我還是個不曾記事的娃娃,若不帶着這信物,我倆如何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