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回屋,隻需借道抄手遊廊,繞過竹林花圃,但他卻鬼使神差往正廳探了一眼,随後手腳冰涼的杵在原地。
溫世澹從後方走了過來,問:“看什麼呢不走?”順着陳蟬的目光看去,果然見他死盯着崔俨不放,不疊笑了起來:“你的表情有種天塌了的感覺。”
“難道不應該?”陳蟬冷冷地說。
自己的行蹤一向瞞不住,不出兩日,溫世澹就會知曉自己曾去府衙找過他,與其等他來問,不如趁巧,主動告訴他。陳蟬又道:“我剛從公廨回來,想起上次跟你說的核賬方法裡有一漏洞,怕就此疏忽,還以為你在稅庫點算,害我白白等了一個時辰。”
溫世澹道:“這等小事,派人知會一聲即可,何必勞你親自登門。”
院中金桂下,忽然爆發出尖銳的孩童啼哭,将他的聲音蓋過。
兩人齊齊回首,就見崔俨面無表情,懷抱個三四歲的小孩逗弄,那娃娃非但不笑,見他哭得更響亮,被他挨一下臉,跟要了小命似的,揮動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将他推開。
孩子的母親或許是礙于崔俨的身份,一邊擠上去給孩子擦眼淚拍背,一邊又低聲數落,說他冒犯大人。
“真是在哪裡都不招人待見。”陳蟬脫口而出。
溫世澹忍俊不禁,道:“這是青州前典簽關則的家眷,青州既定,自是要把他們送歸故鄉。”
崔俨身邊立着兩位身着青衣的婦人,年貌三十歲往上,各攜了一二孩童,最小的被崔俨抱在懷裡,最大的應有十歲,垂首躲在大人身後,相當局促。關則的夫人們低聲交談,其中一位愁容滿面,另一位則連聲歎息,不知是否近鄉情怯。
陳蟬道:“諸王出鎮,朝廷分派典簽,官職雖小,卻為天子耳目,從前隻聽說刺史與簽帥不和,沒想到崔俨竟能厚待至此,我記得那時在京中,更有閑言碎語說,乃是崔公的典簽出賣了崔公,想來或許憑空捏造。”
“那是世人對崔公并不了解。”溫世澹眼底流露出深厚的崇敬,遺憾與怅然更是發自内心,他曆來說話圓滑,難得言辭裡透出露骨的怒意:“尤其是擅權弄勢的私黨,怎麼會理解,這世上仍有赤子之心。”
陳蟬沉默地聽他道來。
“崔氏立身中原,燕國南侵,占據冀州以南,河洛以北,為保全家族,祖輩投誠,扶持北國君主,力主漢化,但崔公一直心向中原,堅持山河一統,後來燕國内亂,崔氏分為兩派,他作為南派,帶領部分族人南歸。”
“那時本是北伐的好時機,但楚國朝中動蕩,中軍大将軍蕭承方暴斃,宗室元氣大傷,以至于錯失良機,其後,崔公下江南,平華氏之亂,駐青州,蕩敵寇,一時功績赫赫。不少人私下同他說,陸氏皇族忌憚他,遲早要過河拆橋,勸他早做打算,但他還是執意回建康,甯可被軟禁,也不授人以柄。”
“你也覺得他該先一步起兵?”陳蟬問。
溫世澹不假思索地說:“是。所以我找到他,想盡辦法挽留他,甚至懇請他,等崔俨從邊防前線回來,再做決定,但都被他拒絕了,崔公離開時曾與我說,他們崔家當過一次貳臣,絕不會再背叛第二次。”
陳蟬無言以對。
“你知道嗎?甚至連關則都看不過去,在崔公離開前,多次暗示他,此行兇多吉少。”
“關則本是皇黨一派,是太後千挑萬選安排在青州的眼線,監察藩鎮勢力,但是崔公這些年赤膽忠義,持正守心,即便早知道他是朝廷派來的,在政務上亦是一視同仁,該如何當如何,沒有刻意為難,也不興黨派之争,甚至有時候他在政務上做得對,還會掏心掏肝地支持。”
“或許是這股赤誠打動了他,關則馳馬,在關口等了一天一夜,等到崔公的車架,以公務請他回去,但崔公堅持,并告訴他,無論未來發生什麼,都不必挂懷,隻記住百姓為上,山河未複八個字即可。”
“我守君君臣臣之道,君當如是。”溫世澹長長一聲歎息。
陳蟬恍然,這話應是崔公說與關則,大概他又從關則處聽來。
果不其然,溫世澹又道:“關大人告訴我的,他說原來崔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在崔公擺出君君臣臣之後,他隻能讓道,向他行了個大禮,目送其遠去。本想前路或許尚有一絲生機,大不了奪權失勢,成為質子,就這麼頤養天年,誰能料到,車架甚至還沒到建康,便出了變故。”
“崔公死後,是他接應在外苦戰燕國的崔俨,并護送他離開青州。新任青州刺史是個貪鄙之徒,他看不慣此人作風,常與之争鋒相對,後放走崔俨一事被人揭發,他送走家人,于公廨自刎,崔俨為其立衣冠冢,每年都會去祭拜他。”
陳蟬問:“所以崔俨這一陣離開瑕丘,便是去接她們?”
溫世澹說:“人是小白接來的,他剛從青州回來,那邊戰況已定,他還需善後,親自撫恤将士,并祭拜死去的崔家族人。”
陳蟬裝作不知情地嗯了一聲,心道難怪海春語氣那般急切和緊張,多半以為崔俨是去青州挖金礦的,唯恐被搶占先機,這也能解釋,鄭崇和為何着急約自己見面,想必怕是擔心夜長夢多。
溫世澹清了清嗓子,又補充道:“東萊郡的守将殉國,死前開城,要求崔俨善待百姓和士兵,崔俨應下,東萊目下一切如常,捐軀者不分敵我,一律厚葬。”
“說與我作甚?”這話好不突兀,想來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陳蟬淡淡回道:“兖州四方安定,補給有力,青州土地肥沃,存糧萬石,本就不需再徒增殺戮,相反,北線接壤燕國,正該以招安□□為主。”
溫世澹悠悠道:“我是怕有的人不好好說話,張口就是扔了幾萬人填海造陸。”
陳蟬一噎,表情相當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