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來時陡峭,為護着草藥,我幾乎是仰面背貼在地上摸索下去的,前坡太陡看不見腳下,隻能伸出腳尖不斷試探,踩着凸起的岩石往下一步一步挪動。
山中一段路上雪水未幹,不少路面還濕漉漉的,稍不注意就踩到滑溜。
一側斜陽快要落下,可我連一半的路都沒走到,昏黃光暈慢慢退散,本就不透光的密林此時更顯昏黑。
我追着僅剩的一絲餘晖,一時心急,不慎踩上了塊兒圓石,石面上不知是積雪還是苔藓,我難站穩,整個人栽倒直直往山下摔去!
眼前天旋地轉,我緊緊護着懷裡的藥籃,手臂和雙腿接連撞上樹幹,疼得我咬牙咧嘴,不用看都能猜到得留多大一片淤青。
我伸手在空中胡亂揮動,肩頭又撞上了塊岩石,方向一偏竟真被我捉到了一線生機,我攀上一根歪斜的枝幹不敢撒手,指腹在樹皮上擦過無數道血痕。
我感覺身體懸在半空晃蕩,樹幹似乎不堪重負,正一點點往下傾斜,我忍住沒松手,看準時機在樹根徹底剝離地面時借力跳到了一塊平坡上,若再晚一步就得跟着它一塊翻滾下山了。
終于從危險中脫離,我癱軟在地,看着十指血肉模糊,褲腳布料撕開了一道手掌寬的裂口。
暮色四合,我扒過竹籃細數裡頭的藥材,雖然及時護住了,可那颠簸還是害得我丢了不少,剩餘的一些也被摔得零零碎碎。
這些最多隻夠兩天的量而已。
山風忽然變得刺骨,我裹緊衣衫,更小心地護着竹籃爬下山,所幸趕在太陽落下的最後一刻找到了回藥肆的小路。
離開時我沒想過會回來的這麼晚,所以連一盞燈籠都沒點亮。
而當我拉開院子栅欄重新關上時,回頭才發現院中站着一個黑影。
老槐樹的縫隙間投下斑駁月白,照在那人身上更變模糊,我根本看不清哪是何人,隻能憑着身形大緻辨别出絕對不是師娘或者師兄。
來人不知是什麼時候闖入院裡的、在院裡呆了多久,但肯定能聽到關門的吱呀聲,卻還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我不敢動,捏緊藥籃中的鐵鋤。
良久無人動作,晚間陰風刮過,像穿過棉衣打上脊背,我實在忍不住這寒冷,梗着脖子哆嗦一陣,再回神,樹下黑影的動作已經變了。
那人微微側過身子,隻露出一個側臉,隐約見似乎是個高挑的女人,五官還被陰影遮着,不知是何神色,我被那若有若無的視線盯了好久,雙手打着顫,是冷的又更像是被吓的。
荒山野嶺,冰天雪地,任誰在自家院裡見到一個不說話的陌生鬼影都要被吓個半死。
下一秒,陰影中的女人将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毫不猶豫朝我的方向踏來幾步,我豎直耳朵也聽不到她的腳步,心中越發覺得是孤魂野鬼。
下意識舉起鋤頭擋在身前,她前進一步我便退後一步,腿上摔傷跟着步伐刺痛,我強撐着不敢跌倒,唯恐被她近身。
直至腳後跟抵上栅欄,我再逃不開,可那女人還是不肯停下腳步。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逼到殺人自保這一步,更沒想過可能還得殺一隻鬼。
可這藥鋪中就我一人,如果連我都逃走了,師娘回來該如何?她若是尋不到我該怎麼辦?萬一這鬼影連師娘和師兄也要迫害……
一瞬間,我起了拼死的心,止不住發顫也要攥着鋤頭,眼淚被吓出來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女人慢慢走出樹蔭,隻剩半邊身子還留在暗色中,借着微弱月色,我看清了她的衣裳。那身布料顯然不是山下鎮民能穿得起的,甚至城裡的百姓也難穿這麼好的料子,外層一件薄紗在月色下透着銀光,幾件似青似綠的内衫疊在白布下争相奪目。
她簡直、簡直就像個泛了綠鏽斑的白銀瓷瓶一般。
這人模樣一看就是達官顯貴人家的小姐,何故深更半夜跑來這冷山中?
沒看清她的衣衫還好,這一看清,我越發覺得詭異荒誕,認定了她就是個來索命的孤魂野鬼,但找錯了門。
“你、你——”
我的聲音不住顫抖,剛剛還打腹稿請她離開的話到了嘴邊遲遲說不順,好像四周的寒氣都因為這鬼魂出現更冷幾分,方才忍下的眼淚又不受控制地鑽出眼角。
我說不出完整的話,磕磕絆絆時居然抽噎了一聲,鼻頭酸澀開始一股腦地往眼睛裡鑽。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那女鬼聽到我的聲音僵了片刻,想要前進又退回到陰影中,隻是投來的眼神似乎變得幽怨了些,難說不是惱怒。
淚水沾滿眼眶,那青白色倩影被水痕染得扭曲,像條條蛇形一樣痙攣抽搐。
若是她再與我僵持下去,我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向她揮刀。
我又與她對立不動,夜風卷起院裡藥渣,我聞到了苦澀的土腥味,淚水涼得我不得已閉上眼。
隻一眨眼的瞬間,眼前鬼影突然散成了一團霧氣,順着風撲面而來,我躲不開,撞上時仿佛陷入一團裹着暖意的煙霧,再擡頭一看,月下鬼影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勉強站穩,四下掃視一圈後顧不得疼痛幾步跨進屋内,收起鋤頭将籃子丢到藥櫃前,接連點了數盞燈籠挂在屋檐下也不能安心。
我怕得連洗漱都忘了,脫掉衣裳就爬上床,裹着被子往床角鑽去。
一夜像是睡了又不敢睡深,耳畔如有嗡鳴不停,鬧得我萬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