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幹完了活兒,頭頂已經看不見半分日光,一眼望去隻有沉重黑雲,像将整座山頭蒙進了漆黑的棉被中。
幾乎在我回到屋内關上門的下一刻,淅淅小雨就落了下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屋外狂風大作,大雨傾盆,砸得院兒裡藥棚不堪重負快要倒塌。
豆大的雨滴砸在屋頂,噼裡啪啦陣陣作響,窗縫滲來寒風,将點在桌上的燭台吹滅了,屋内漆黑一片,隻能聞到油脂與新塵的味道。
“轟隆!!——”
屋外電閃雷鳴,向屋内投來一片電光,吓得我不禁膽顫。
哪怕是去年轉季也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且這雨一下就是五、六天,中間連給我喘口氣收個藥籃的時間都沒有。
十天半月一晃而過,我守在窗前,心頭失落已經被雨淹地尋不見源頭了。
我早有預料她不會回來的這麼快,但一連多天見不到人,到底是心頭有種難說的滋味。
況且,我哪裡是被這雨耽誤地無法前去山中尋她,我分明是因為就算冒雨去到了山裡,一刻不停地呼喊她一整天也不會摸到她半片衣角。
她是離開了,不是不見我:她不見我,是因為離開了。
這兩種到底哪個令我更難接受?我不知道,也不敢對比。
思考這些隻會讓我更難受,我破天荒地覺得這雨或許是來警告我的,警告我不要去想與青厭有關的事情,每一道雷劈在我面前,仿佛都在威脅我不要幹涉命數,而這點災禍也不過是點皮毛罷了,更慘無人道、泯滅人性的還未被我撞見。
青厭問我我所求之事是有違命數的,是否還要求取,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是”。
可能是因為我無知,我不明白所謂的“命數”違背後的惡果,我隻想過大約會舍去人的性命,但沒想上天會把這無妄之災降臨在誰的身上。
師娘與我還是一日複一日地照顧着師兄,在青厭尋到辦法來救命之前,我得保證能把師兄的性命留到她回來,但我的努力不盡如人意。
捱過一月連雨,藥肆内陰冷潮濕,即使點足了火也驅散不開這股寒意,師兄每日喝下的湯藥日益增多,雖然不見咳血,身體卻越發疲弱,連睜眼清醒的時候都少,完全靠着大補的藥湯懸吊一條命。
最令我擔憂的還是師娘。
她在又一夜三更淚泣之後,似乎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喂師兄喝藥已成了慣性,等待死亡降臨也成了她随時做好的準備。
我看着她從郁郁寡歡到重獲生機,又從絕處逢生到視死如歸。
這一個輪回不過短短五十多天。
她又像從前一樣開始教我新的醫書,帶我辨認新症、備藥煎藥,一切就像回到了我剛拜入她門下時的模樣,除了卧房中還躺着一個已經令她丢魂落魄的消瘦的人。
初入孟夏,雷雨停歇,陰雲一片片飄散遠去,還來多日不見的暖陽,天空中還留着一小片零零碎碎的卷雲,似是在提醒人們它不過短暫離去,遲早要重返山頭。
我抓住這寶貴的一刻,拿來掃帚清掃起院兒裡的落葉。老槐樹被雨吹淋了一個多月,樹葉都掉了一半,積在院兒裡像鋪了張濕透的厚宣紙,掃着格外費勁兒。
簌簌、簌簌——
落葉摩挲聲和屋裡傳來的細微響動交織一起,我擡眼看去,見到師娘整理好衣裳,背起藥簍準備上山去采藥,忙幫她打開後院兒的栅欄。
她看我一眼,含笑說:“長雪,午飯我已經備在廚房裡了,你餓了就去吃,不用等我回來。藥也放在爐子上了,溫好了就盛起來吧。”
我看着她的從容,觸碰栅欄的手像挨了針紮,刺得我也裝出笑顔,答應道:“嗯,師娘早些回來。”
她不再看我,直直往山林深處走去。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雨露和葉片之下,忘了手頭還有打掃的活兒,立在原地無所事事。
前兩天雨剛停師娘就背着藥簍子上過一趟山了,不止帶回藥草,還順帶摘了些野果。
我看出她被囚禁在這一間小小的屋舍裡快要瀕臨崩潰,呼吸着淡泊得快要湮滅的氣息無能為力,隻有忙碌才能讓她暫時忘了這般苦痛。
她不願下山見人,便由我替她繼續送藥,替她照顧師兄。
午後不過多時,天色又變得烏灰,雷雲重新爬過山頭,密密匝匝降下冷雨。
我不由想起自己去采藥時險些摔下山,擔心師娘也在山中遇險,可又無法随意離開屋子,隻能先點起檐下的燈籠,盼着師娘看見光亮後能尋到回來的方向。
風吹得燈籠搖搖晃晃,濕透的薄紙顯得燭火愈加朦胧,所幸沒被吹翻,我便一盞接一盞地點起快要晃滅的火光。
再回到屋内,裡頭依然伸手不見五指,我沒有點燭台,因為知道留不住火,省得浪費。
聽着外面啪嗒雨聲,算算時間已經過了酉時,雨未停,厚重的雲層透不過晚霞,這個徬晚比沒有月亮的半夜還要黑得駭人。
窗外隻剩雨聲,聽不見半步踏雨歸來的腳步,我靜候一會兒,再也忍耐不住,拿起一柄傘推開門就要朝山上尋去。
可打開門,率先映入眼前的不是雨簾,而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黑影。
她站在雨裡,像是淋着雨又沒被雨觸碰分毫,夜太暗了,我本該看不清她的臉色,卻真真實實地窺見了她的面容。
她在雨夜回來。